Chapter 20
步步驚心 by 桐華
2018-9-3 09:57
叮叮咚咚的琴聲又響起來,巧慧笑道:“十四爺又在練劍了。”我凝神聽了會,靜極思動,忽地來了興致想去看看十四爺練劍。我的院落緊挨著他的書房,卻壹直未曾去過。說是書房,其實聽沈香說也算是練功的地方。
六角亭中十四爺的侍妾吳氏穿著雪貂皮鬥篷正在彈琴。地上積雪仍厚,十四爺卻是上身赤膊,持劍而舞。縱騰跳躍,回風舞柳。我看不出招式,只覺得他出劍越來越快,吳氏盡力想跟上他的節奏,卻總是落後幾拍,越急越亂,壹聲刺耳的聲音,琴弦驟然斷裂。十四爺手中的長劍脫手而去,釘在遠處壹株開得正好的梅樹上。撲簌簌紅梅紛紛飄落,白雪中點點紅艷甚是好看。
吳氏忙起身向十四爺告罪,他擺擺手,凝視著梅樹上的劍道:“不關妳事。”說著看向我隱身的廊柱,呵斥道:“又是誰鬼鬼祟祟的?滾出來!”
我笑走到梅樹旁,看著他問:“這麽大火氣?冰天雪地都澆不滅?”
吳氏忙向我行禮,我笑讓她起來,她又向十四爺行了個禮後,抱琴而去。十四爺走過來問:“怎麽躲在廊柱後呢?要看大大方方地過來在亭子裏看,豈不更好?”我看他臉上汗珠不停滑落,抽出手絹遞給他。他卻未接,只是伸脖子過來,我壹笑替他擦拭。我道:“趕緊穿件衣服吧,這麽冷的天,又剛出過汗,小心凍著。”
十四爺笑握住我的手問:“我們倆誰冷?”他手心火燙,反倒是我的手冰涼。
我笑說:“是我冷,那也要套件衣服。”他低頭替我搓了搓手,雙手拳握著給我取暖。
我笑道:“進屋吧,雪地裏立了半天,身子也有些冷了。”十四爺笑點點頭,並未松脫我的手,依舊牽著我向書房行去。我看他神色坦蕩,也不好太過扭捏,遂大大方方任由他牽著我進了書屋。
十四爺進屋後放開我的手,吩咐下人去取暖手的小手爐給我,自個披了件外袍在暖爐旁坐下。
我解下鬥篷放好,坐到他身旁問:“京城中又有什麽事情了?”
十四爺忽地笑起來,笑了壹會子方道:“是我自個又癡了。皇上不責罵我們心裏怎麽能舒坦呢?總是要有的沒的尋些罪名出來罵壹罵,警告了群臣不要妄自胡為,心裏方舒坦壹些。要不然我們再加上年庚堯豈不慪得慌?他罵我們結黨,這‘年黨’可是他自個縱容出來的。”
我默默發了會子呆,問道:“八爺最近可好?”
他蹙眉道:“罵得越來越狠了,不過我看八哥壹改謹慎小心的作風,仿似故意留了錯處讓他罵。和我也許久未通過消息,摸不透八哥的心思。”
我道:“臨來前我在路上見過八爺壹面,他……他已經倦了。只想著離開,如今只是牽絆於弘旺。”
十四爺驚笑道:“離開?皇上若能放他走,他早走了。可皇上偏偏就要給他職位,命他做事,方好常常折辱於他。甚至以八嫂和弘旺相威脅,‘故意托病不肯行走,必將伊妻處死,伊子亦必治與重罪。’”他說完冷笑了幾聲。
我低頭道:“離開去找八福晉。”
十四爺猛地壹下跳起來,“妳說什麽?”我垂頭不語,他半晌後才緩過神來,慢慢坐下,“妳倒是很看得開。”
我擡頭淡淡壹笑道:“如今我才明白死亡有時候是壹種解脫,我看不開的只是他還在受苦。”
十四爺默默發了會呆,起身走到桌旁,提筆就寫,寫完立即叫人進來,吩咐道:“呈給皇上。”
我問:“所謂何事?”
他心情好似突然大好,呵呵笑起來,“我也不能白生氣呀,寫了首詩去氣氣他。”
我道:“怎麽和小孩子壹樣?什麽詩?”
十四爺笑吟道:
“仰首我欲問蒼君,禍淫福善恐未真。
豫讓憂死徒吞炭,秦檜善終究何因。
無賴劉邦主未央,英雄項羽垓下刎。
自來豪傑空扼腕,嗟籲陵崗掩寸心。”
他這是把胤禛比作秦檜、劉邦,自個是那“空扼腕”的“豪傑”。他得意洋洋地笑問:“能讓他氣半天了吧?”
我又氣又笑,嘆道:“彼此氣吧,日子倒是不寂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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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明日嫡福晉的壽辰,去嗎?若去就要備禮。”
我想了下道:“是個大生辰,壽禮總是要送的,去略坐壹下吧!”
巧慧點了下頭問:“送什麽好呢?”
我笑道:“妳去那個紅木匣子裏看看,揀貴重的就可以了。”巧慧忙去翻起來。
我笑向嫡福晉行禮拜壽,雙手奉上壽禮。眾人簇擁著的嫡福晉今日也是難得的高興。臺上鑼鼓聲喧,臺下笑語滿堂。
我略坐了會,正尋了借口欲向福晉告退,臺上的戲換了壹出。麻姑壹聲“遵法旨”,水袖壹拋壹收,面向嫡福晉唱道:
“壽筵開處風光好,
爭看壽星榮耀。
羨麻姑玉姘超!
壽同王母年高。
壽香騰,壽燭影搖!
玉杯壽酒增壽考!
金盤壽果長壽桃。
願福如海深,壽比山高……”
竟然是《麻姑拜壽》,心內翻騰不休。時光在壹首曲子中剎那倒轉。興沖沖學好曲子,在水榭內為十阿哥清唱,十三阿哥、十四阿哥的戲謔之音,彼時的我們還未知道真正的愁滋味。下意識地看向十四爺,正對上他壹雙黑瞳。這壹瞬我們兩個是跨越在這個時空之外的人。兩人默默凝視半晌,視線又都投回了臺上。
“……
壽基鞏固壽堅牢!
京壽綿綿樂壽滔滔!
展壽席人人歡笑……”下載美少女
我起身悄悄離去,巧慧低聲道:“好歹給福晉告退壹下吧!”我恍若未聞,腳步匆匆。巧慧未再多言,隨我而回。立在院門口,看著黑漆漆的屋子,心中暗嘆,推門時不會再見到姐姐了。
巧慧進門點了燈,我坐於椅上壹動不動,只是自個出神。巧慧問:“小姐,妳怎麽了?”
我道:“我想壹個人靜壹靜,妳不用理會我。”話音剛落,十四爺走進屋,對巧慧吩咐:“拿些酒來。”
他歪靠在我平常日間看書小憩的榻上自斟自飲,壹句話不說。本就已有四五分醉意,此時酒杯不停,不大會工夫已經七八分醉。連盡了三壺酒,仍舊吩咐巧慧去拿酒。巧慧向我打眼色讓我勸壹下,我搖了搖頭,示意她照吩咐去取酒。
十四爺忽地問道:“若曦,皇阿瑪駕崩時妳在跟前,皇阿瑪真……真傳位給老四了嗎?”
我心驟然壹縮,面上卻淡淡笑道:“妳怎麽也把那些個糊塗人的話當真了?”
他手握酒杯,眼睛壹瞬不瞬地盯著我,“別人的話我自是不會太往心裏去,可額娘和我說,皇阿瑪親口告訴她中意的是……是我。”
我輕嘆口氣,神色坦然地回視著他道:“十四爺,說句大不敬的話。娘娘對妳如何,對皇上又如何,妳心中應該有數。她心裏壹心巴望著是妳,錯解了聖祖爺的意思也有可能。究竟聖祖爺給娘娘說了什麽,我是不知道的,我只知道聖祖爺的確傳位給了皇上。”
十四爺直直看著我眼睛深處,好壹會後猛然大灌了幾口酒道:“我信妳!”我垂目盯著地面,愧疚悲傷堵得心壹陣陣疼。他慘笑道:“我終於擱下壹樁心事,從今後他做他的皇帝,我做我的閑人。”
十四爺扔了酒杯,躺在榻上,慢聲吟唱道:
“少年俠氣,交結五都雄。肝膽洞,毛發聳。立談中,死生同,壹諾千金重。推翹勇,矜豪縱,輕蓋擁,聯飛鞚,鬥城東。轟飲酒壚,春色浮寒甕,吸海垂虹。閑呼膺嗾犬,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樂忽忽。
似黃粱夢,辭丹鳳。明月共,漾孤蓬。官冗從,懷倥傯,落塵籠,簿書叢。鶡弁如雲眾,供粗用,忽奇功。笳鼓動,漁陽弄,思悲翁。不請長纓,系取天驕種,劍吼西風。恨登山臨水,手寄七弦桐,目送歸鴻。”
聲音漸去漸低,壹個翻身昏睡過去。我站起走到榻旁,十四爺眼角濕潤,不知是酒漬或淚痕。拿絹子替他拭凈,脫了靴子,蓋好棉被,他嘴裏喃喃道:“皇阿瑪,為什麽?我做錯什麽了嗎……”
我緊緊握著手絹,低聲對十四爺道:“對不起。”轉身對正在收拾酒具的巧慧低聲道:“夜已深,就這麽歇了吧,這些明日再弄。”
和巧慧拿屏風隔在床前,我自躺下歇息。腦中依舊無意識地默念著“不請長纓,系取天驕種,劍吼西風”,壹夜淺眠,唯有壹聲嘆息“樂匆匆!”
窗外依舊黑著,聽到十四爺翻身要茶喝,我忙披衣起來,倒了壹盅茶給他,他迷迷糊糊就著我手喝了幾口,復又躺下。我剛走回床邊,他忽地笑起來,“我醉糊塗了,以為是做夢,竟真是妳餵我茶喝。”
我道:“天還未亮,再睡會吧。”
過了半晌只聽到他翻身的聲音,他低低問:“睡著了嗎?”
我道:“沒有。”
他問:“妳現在還是睡得很少?”
我道:“是。”
他道:“以前不明白妳為何夜裏睡不好,現在才懂。在西北時,頭壹挨枕頭就能睡著,往往要侍衛叫才能醒。醒時只覺得怎麽才剛睡下天就亮了。如今入睡慢不說,還總是做夢,壹夜醒好幾次,經常覺得已睡了好久,天卻依舊是黑的。”
我盯著帳頂未語,夢裏夢外,難話淒涼。十四爺問:“妳還記得第壹次見我是什麽時候嗎?”
我凝神想了會道:“好似在壹個亭子裏。”
他吟道:“重過閶門萬事非,同來何事不同歸梧桐半死清霜後……”我接道:“頭白鴛鴦失伴飛。原上草,露初晞。舊棲新壟兩依依……”輕嘆壹聲,姐姐最終也算得償所願。
十四爺道:“當日看妳年紀那麽小就讀這樣的悼亡詞,臉上淒楚也非為賦新詞強說愁,顯是心中確感傷心。彼時不知妳姐姐的事情,見了八哥,還把此事笑說與八哥聽,現在想來,八哥輕聲重復那句‘頭白鴛鴦失伴飛’時是何等淒涼的心情。”
窗外天色漸白,兩人寂靜無聲。十四爺忽地笑道:“妳當年還答應過我生辰時唱曲子呢,至今還沒兌現。”
我笑道:“當年什麽都不懂的小丫頭,被十四爺幾句話壹嚇,什麽敢不答應?”
他笑道:“妳少來我方說了兩句,十哥就不願意了,再說就看妳隨後打架的氣勢,我還能嚇著妳?”
我頭伏在枕上只是笑,十四爺也是呵呵直笑,“妳沒看到自個被十三哥撈起時的樣子,當時沒覺得,後來想壹回笑壹回,頭飾掉了,發髻散了,濕漉漉的頭發全糊在臉上,整個壹落湯雞,偏偏自己還把自個當老虎。”
室內越來越明亮,在清晨的陽光中,兩人都放聲大笑起來。十四爺笑問:“聽十哥提起過曾經被妳騙了個要求,十哥可兌現了?”
我楞了好壹會,方想起,笑說:“我自個都早忘了。”
他輕嘆道:“那只怕這壹生也只能欠著了,妳答應我的總能兌現吧?”我道:“十四爺有命,豈敢不遵,今年生辰剛過了,明年時壹定唱。不過到時候可不許妳嫌棄。”
從那後,十四爺隔壹段時間就會在我屋內榻上歇息,兩人隔著屏風絮絮而語,有時候回憶以前的事情,兩人時悲時喜;有時候他會給我講西北的風土人情,我聽得份外入神,常常會再告訴他我記憶中的西北,他也是仔細傾聽,兩人說起西北的瓜果時,壹致饞得流口水,遺憾道運過來的勢必不能等全熟透采摘,味道可就差遠了。
我笑問他:“西北民風淳樸,女子性情熱烈奔放,可有姑娘給妳扔水果?可有夜下私會?”
十四爺笑得直砸榻,“我倒是盼望得要命,好歹也是壹段風流佳話,還可以借此青史留名。可是不知為何,姑娘壹見我要麽傻笑,要麽壹扭身就跑。倒是不停地有胡子拉雜的大漢拉著我喝酒,我只能眼看著底下士兵壹個二個的和姑娘們談笑,心裏那個苦呀”我笑得只知道揉胸口。
十四爺說起西北時總是妙語連珠,壹點小事經他描繪也能把我逗得笑軟在床上,沈沈夜色中兩人的笑聲份外悅耳。
沈香不知底細,只是喜滋滋地樂,低聲問巧慧:“我們快要有小主子服侍了吧?”
巧慧臉色霎時慘白,厲聲呵斥道:“再亂說話,仔細掌妳的嘴!”
我淡淡道:“巧慧。”又安慰沈香道:“別往心裏去,巧慧也就說說。”
沈香蒼白著臉道:“奴婢再不敢了。”從此後明白孩子是個禁忌話題。
巧慧回頭卻拉住我,壹味說十四爺的好話,似乎真想勸我生個孩子。我不想讓她更加內疚,所以不願告訴她我是不可能再有孩子的。只笑對她說:“我的事情,我自己心裏有數,我們不是說好了嗎?只要我高興就可以的。”巧慧聽完,眉頭緊皺,卻不再多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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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花剛落盡,三兩枝性急的杏花,已經灼灼地挑在雨幕裏,嫩白的花瓣托著嬌黃的花蕊,柔和而清新。許是靠著溫泉的原因,地熱較盛,近湖的幾株杏花開得尤其好。壹泓乍暖還寒的春水,映著岸上堆雪繁花,籠罩在輕紗似的煙雨中,春意盈盈。
巧慧打傘扶我賞了會花道:“小姐,近日妳精神差了很多,經不得雨中久站,回去歇著吧,這花謝了還會開的。”我心中暗嘆了聲“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面上卻笑應道:“好。”
進屋子讓巧慧磨墨,凝神練了好幾篇字,心中的思念方稍緩。手裏隨意握著鼻煙壺,身上搭著條薄毯靜看門外壹川煙雨。那天的雨要比現在大得多,他披著黑色鬥篷從漫天大雨中走進來,無意中卻替我化解了壹場沖突。當時仿似未留意的壹幕幕,都在壹遍遍的回憶中變得無比清晰,我甚至能記起他鬥篷內微濕袖口的花紋。
拿起鼻煙壺,細看了壹回,再次忍不住笑起來。笑聲未落,心情卻忽似門外煙雨,迷迷蒙蒙起來,三只打架的小狗,壹個芳魂已逝,壹個幽禁,壹個在這裏靜坐等候花落。
“主子。”沈香輕輕搖醒我道:“主子累了上床歇息吧,這兒正對著風口,容易著涼。”
我搖搖頭道:“我不困。”
沈香看著我欲言又止,我笑說:“有話就直說。”
沈香道:“要不要請大夫看壹下,奴婢看主子最近時常打盹,有時還說著話,壹轉頭已經睡著。奴婢聽說……聽說有喜時多眠。”
我微微笑了下道:“我知道妳是為我好,不過妳只管做好自己的事情就可以了。”
沈香忙道:“是,奴婢明白。”
巧慧把傘擱在門外,手裏握著壹大枝杏花進來,沈香笑贊了兩句,趕著去尋瓶子。我道:“何必呢?還特意又跑壹趟。”
巧慧笑道:“我看小姐喜歡,摘回來讓小姐看,省得立在雨中壹站半晌。”我腦海中掠過壹個同樣嬌笑著手持杏花的女子,忙揮開,專註地看巧慧和沈香插花。
身子越來越懶,晚上常常似睡似醒至天明,白天卻經常說著說著話就走神,自個什麽都不知道。連十四爺都察覺出不對勁,吩咐著請大夫。拖延了幾日,終是沒有拗過他,讓大夫來看。
換了三四個大夫卻都說的是同樣的話,“油盡燈枯。”十四爺由最初的驚怒交加、不能相信到最後的哀憫憐惜。巧慧背過我只是抹淚,壹轉頭還要笑對我。我握著巧慧的手,心內歉疚,她送走了姐姐,如今又要送我走,苦楚非同壹般。
手上力氣漸小,每天已練不了幾個字。思念無處可去,從心裏蔓延到全身,日日夜夜、心心念念不過是他。離開他才知道我身上滿是他的烙印,寫他寫的字,飲他飲的茶,用他喜歡的瓷器式樣,喜歡他喜歡的花,討厭大太陽,喜歡微雨……
清晨,白茫茫的霧中,胤禛壹身黑袍,站在景山頂端俯看著整個紫禁城,我大喜,急急向他跑去,壹面叫道胤禛,他卻壹直不回頭,而我怎麽跑也不能靠近他,留給我的只是壹個冷漠孤絕的背影。
我又急又悲,正無可開交。巧慧輕搖醒我,壹面替我拭汗,壹面問:“做噩夢了?”
從愛生憂患,從愛生怖畏;離愛無憂患,何處有怖畏?是故莫愛著,愛別離為苦。若無愛與憎,彼即無羈縛。我只惦記著離愛可以無羈縛,可恨呢?那是否是更大的羈縛?遺憾呢?那是否會讓心日夜不得寧靜?
我怔怔思索了良久,吩咐道:“幫我研墨。”
巧慧陪笑勸道:“今日就別練了,等明日好些了再寫。”
我道:“我要寫封信,妳幫我準備箋紙。”
沈香扶我起身,我默默想了會,持筆而書,停停寫寫,寫寫停停,大半日才寫好。
“胤禛:
人生壹夢,白雲蒼狗。錯錯對對,恩恩怨怨,終不過日月無聲、水過無痕。所難棄者,壹點癡念而已 當壹人輕描淡寫地說出“想要”二字時,他已握住了開我心門的鑰匙;當他扔掉傘陪我在雨中挨著、受著、痛著時,我已徹底向他打開了門;當他護住我,用自己的背朝向箭時,我已此生不可能再忘。之後是是非非,不過是越陷越深而已。
話至此處,妳還要問起八爺嗎?
由愛生嗔,由愛生恨,由愛生癡,由愛生念。從別後,嗔恨癡念, 皆化為寸寸相思。不知妳此時,可還怨我恨我?惱我怒我?紫藤架下,月冷風清處,筆墨紙硯間,若曦心中沒有皇帝,沒有四阿哥,只有拿去我魂魄的胤禛壹人 相思相望不相親,薄情轉是多情累,曲曲柔腸碎。紅箋向壁字模糊,曲闌深處重相見,日日盼君至。
若曦”
又仔細看了壹遍,封好,在信封上寫道:“皇上親啟。”
巧慧和沈香忙把我扶上床躺好,我閉眼吩咐道:“請十四爺過來。”話音未落,十四爺掀簾而進,巧慧和沈香忙退出。
他坐在床沿,含笑柔聲問:“今日可有什麽特別想吃的?”
我道:“沒有,清淡些就好。”
十四爺道:“妳不是說小時愛吃陽關的咯什紅嗎?我已經命人去置辦。對了,還命人去請會彈胡西塔爾的琴師,估摸著明後日就能到,到時妳有什麽想聽的曲子命他奏給妳聽。”
我笑了下以示感激,從枕下抽出信遞給他道:“麻煩爺把這個呈給皇上。”
十四爺笑意微僵,默默瞅了半晌後道:“好的。”
我握著他手求道:“要快壹點。”
他點點頭道:“本來有折子明天要上呈,索性這就命人壹塊送走。”說著起身快步而出。
我心下微松口氣,開始算日子。這裏距京城不過二百五十裏,快馬加鞭,也就兩三個時辰的路程。現在送走,晚上就該到,算富裕些,最遲明天也能到。他下過聖旨不許拖延或晚遞折子,那要麽明日,要麽後日就能看到信了。路上時間就算壹天,那我三天後也許就能見到他。三天
第四日清晨,特意讓巧慧幫我穿了舊衣。心裏似喜似悲,只是盯著窗外發呆。十四爺來看我時,被我借口想歇息打發走了。
日頭漸高,當空,西斜,我心情壹點點黯淡。當天地拉攏世間最後壹縷亮光時,整個人也徹底陷入黑暗中。
巧慧看我直勾勾盯著窗外不言不動,低聲問:“小姐是在等皇上嗎?”
我喃喃道:“他不肯見我,不肯原諒我。他原來如此恨我,竟連最後壹面也不肯見。不他肯定連恨都沒有,只是覺得不相關,不關心,不在乎而已。”
巧慧捂住我嘴,壹面替我擦淚壹面道:“也許是有什麽事情耽擱了。朝堂上的事情很難說,被絆住了也是有的,皇上不會不見小姐的。”
我心頭忽跳出壹線希望,緊握著巧慧手問:“他還是會來的,對嗎?”
巧慧拼命點頭:“會的,壹定會的。”
又是壹天漫長的等待,壹分壹秒都過得那麽慢,我希望時間快壹點,讓他出現。可緊接著又開始覺得時間怎麽過得這麽快,他還未出現,怎麽就已是下午?慢壹點,再慢壹點,好讓他出現。
希望升起,但又隨著太陽的落去消失。我輕嘆道:“他不會來了!”可心中依舊不死心,第三日面上淡淡,渾不在意,心裏卻壹直暗暗期待,當太陽開始西斜時,我笑對巧慧說:“他不會來了。”巧慧抱著我,眼淚無聲地滴落在我衣上。
紅塵再無可留戀,該交托後事了。我笑對巧慧說,“有些事情要吩咐妳,妳壹定要記牢了。”
巧慧哭道:“以後再說吧,今日先歇息。”
我搖搖頭,開始壹壹囑咐巧慧,將綠蕪的事情也告訴了她,巧慧壹面落淚壹面點頭。最後巧慧哭問:“如果十三爺也不來,我該怎麽辦?”
我笑說:“十三爺肯定會來的。”
交代清楚壹切後,巧慧服侍我安歇。
難得的好睡,醒來時天已透亮,巧慧看我睡得香甜,眉頭舒展了許多,問我穿什麽。我道:“那件月白的,袖口繡著木蘭花的。”巧慧依言服侍我穿好,又替我插好木蘭發簪,戴好耳墜。我仔細打量著自己,因為臉瘦了,顯得眼睛格外大,膚色份外蒼白,越發襯得眼瞳漆黑。巧慧看我皺眉,忙替我撲了些胭脂上去,卻沒什麽好轉,
我笑道:“算了。”倚在她肩頭閉上眼睛,巧慧和沈香把我扶到床上躺好,我只覺得累,暈沈沈又睡了過去。
恍恍惚惚間,覺得有人坐在床旁,輕撫我的臉頰,溫柔憐惜,心中大喜,叫道:“胤禛,妳來了?”
十四爺壹楞,應道:“是,我來了。”原來是胤禎,而非胤禛。喜悅迅速散去,悲傷沒頂而來。
十四爺笑問:“彈胡西塔爾的琴師來了好幾天了,要聽嗎?”
我想了下道:“帶我出去走走,杏花已經謝了吧?”他忙命人用軟兜擡我出去。
陽春三月的太陽暖意融融,我卻覺得身子越來越冷。十四爺在壹旁邊走邊說:“杏花雖謝了,可桃花卻開得正好。”我順著他手指方向望去,壹片燦若霞錦的艷紅桃花,迎風怒放,恣意燃燒。
下人早已在草地上鋪好毯子,十四爺抱我下來坐好,讓我靠在他身上,靜靜看著桃花,“好看嗎?”
我輕聲道:“草色堪綠染,桃花紅欲然。”越發覺得冷起來,十四爺把我往懷裏攬了下問:“冷嗎?”我搖了下頭。
不知從哪個院落響起了胡西塔爾的聲音,滄桑的男子歌聲遠遠傳來,時弱時強。我聽了會道:“不象維語。”
十四爺道:“倒是奇怪,竟然是首藏歌,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寫的。”
我低聲道:“求妳件事情,壹定要答應我。”
十四爺毫不猶豫地說:“我答應。”
我緩了口氣道:“我不想氣味難聞,我死後,立即將我火化掉,然後找個有風的日子灑出去……”
十四爺未等我說完,就捂著我嘴道:“妳要幹什麽?化骨揚灰嗎?”
我喘笑了兩聲道:“不是的。我壹直希望能自由自在地來去,卻被關在紫禁城中壹生,死後我再不要任何束縛,隨風而逝多麽美埋在地下有什麽好?黑漆漆的,還要被蟲子吃。”他又捂住我的嘴不讓我說。
古人就這些地方看不開,我眨了下眼睛示意不說了,十四爺方拿開手。“這是我的心願,答應我吧!”
他沈默半晌,深吸口氣道:“我答應。”
壹番話說完,已再無力氣,靜靜看著頭頂的桃花。十四爺問:“若曦,如果有來世,妳還會記得我嗎?”
眼前的桃花越來越迷蒙,漸漸變成壹團粉紅煙霧,越飛越遠,只有壹個絕不肯回頭的孤絕背影越發清楚,我喃喃道:“我會和孟婆多要幾碗湯,把妳們都忘了,忘得壹幹二凈。允禵,好好活著,把過去都忘了,忘記八……八……”
其時恰巧壹陣風過,滿樹桃花簌簌而落,仿若壹陣紅雨而下,落得若曦滿身都是,月白裙衫上點點嫣紅。漫天飛舞的緋紅花瓣下,允禵紋絲不動地坐了良久,忽地緊緊摟住若曦,頭抵著若曦的烏發,壹顆眼淚順著面頰滑下,恰滴落在若曦眼角,欲墜未墜,倒好似若曦眼中滴下的淚。
忽強忽弱的藏歌遙遙回蕩在桃花林間:
第壹最好不相見,如此便可不相戀!
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