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8

　　暈沈沈不分日夜，有時醒來屋內通亮，有時醒來壹片漆黑。總是強撐著，努力看清楚身邊的人，有時巧慧、有時梅香、有時菊韻，從無他。壹瞬間的清明後，又再度睡去，再醒時依舊。
　　不知道過了幾多個日日夜夜，終於能說話了，第壹句話就是吩咐菊韻打開窗戶，菊韻勸道：“姑姑身子不好，只怕禁不住風吹。”我定定盯著窗戶，巧慧忙去打開，看著窗外壹方碧藍天空和悠悠白雲，心底明白那才是我的歸處，再無壹人的紫禁城不是我的家。
　　巧慧、菊韻躬身請安道：“十三爺吉祥。”
　　十三爺從珠簾外沖進來，邊揮手讓巧慧和菊韻退下，邊急道：“十四弟手中居然有皇阿瑪的聖旨，現在滿朝文武都已經知道皇阿瑪當年已經留旨賜婚十四弟和妳，只要十四弟願意，可以隨時公布聖旨娶妳。皇兄只怕馬上就來，妳趕緊想想如何應對。”
　　難怪十四爺敢說能帶我出宮的話，我呆了壹下問：“聖祖皇帝什麽時候給十四爺的旨意？”
　　十三爺道：“康熙六十年十壹月。”我猛然想到十四爺當年在浣衣局所說的話“皇阿瑪說我立下大功，問我要什麽賞賜，我就又向皇阿瑪求婚，求他賜婚就是給我的賞賜，求他念在妳多年服侍的份上，原諒妳，即使有錯，這麽多年吃的苦也足夠”，微微笑了下道：“這是聖祖皇帝給十四爺西北戰功的壹件賞賜。”
　　十三爺急道：“妳怎麽壹點不怕呢？妳知道不知道皇兄在朝堂上接到聖旨時，臉色瞬間壹絲血色也無，可嘴角還要帶著絲笑聽底下百官評議此事。”
　　他話音未落，我向他指了下外面，十三爺忙回頭請安。珠簾外的胤禛靜立不動，隔著壹顆顆翠綠的琉璃珠，他的臉模糊不清，只有冰冷的視線鎖定著我。半晌後他緩緩伸手撥開珠簾，眼中掠過恨、怨、痛，和不敢相信，我心中劇痛，不敢再看他，看向窗外，心中壹遍遍默念著“相愛容易，相守難，不如歸去，不如歸去”。
　　他緊拽著珠簾，手上青筋直跳，他猛地壹用力，只聽幾聲“喀嚓”聲後，琉璃珠子砸落到地上，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音，輕重不壹，嘈嘈急雨，切切私語，嘈嘈切切錯雜，壹粒粒、壹串串紛紛而落。
　　半晌後，珠子砸地的聲音才停止，寂靜無聲中，只余壹地翠珠。胤禛站在殘破的珠簾旁，手中仍握著幾截珠簾。剛才的歡快響聲越發襯得此時死壹般的壓抑。胤禛把手中的珠簾隨手扔到地上，又是幾聲清越的聲音，伴隨著滿地溜溜滾著的珠子。
　　他忽地大笑起來，扶著門框笑得前仰後合，半晌後方止住，依舊帶著笑問：“妳這麽多年究竟做得是什麽工夫？既然要嫁十四，當年又何必抗旨？既省了我的心，自個也不必遭那麽多罪。”
　　低頭靜立壹旁的十三爺低聲驚呼道：“抗旨？”
　　胤禛笑指著我，對十三爺道：“我壹直未對妳說，她被皇阿瑪罰到浣衣局就是因為不肯嫁給十四。”十三爺凝視著我，眼中敬佩哀憫錯雜重疊。
　　我垂目靠在榻上壹動不動，胤禛緊走了幾步，坐在我身旁托起我的臉道：“朕既能命老八休了福晉，也就能讓十四娶不到妳。”
　　我淡笑了下道：“不遵遺詔的罪名可非同壹般，落在他人眼裏立即增了口實，妳既能不把這道遺詔放在眼裏，那其它遺詔也可以……”十三爺阻止道：“若曦。”我在舌尖的話忙吞了下去，可胤禛唇邊的那絲笑已經消失。
　　我輕嘆口氣道：“自古皇帝最怕自己旨意得不到尊重，如果妳如今公然不遵照聖祖皇帝的詔書，那將來子孫就有例可循，置祖宗家法於何地？就是眼前還有滿朝文武的悠悠眾口。”
　　胤禛盯著我笑嘆道：“妳的聰明和辯才都是拿來傷我的嗎？”兩道目光宛若利劍，刺在心上，疼痛難忍，我彎著身子道：“我們如今壹直在彼此傷害。當年在浣衣局時，雖隔著重重宮墻，我心裏卻滿是對妳的戀慕心疼思念，如今雖日日相對，我卻漸漸在怕妳，甚至當我想起……想起……我會恨妳，妳如今對我也是恨意重重。我不想有壹天最後只余彼此憎恨厭惡，我不能想象那天來時我該如何面對，所以才想離開。胤禛，放我出宮吧！”
　　胤禛默了半晌道：“如果妳願意，我們還是可以回到以前。”
　　我搖頭道：“沒有人能回到以前。玉檀死了，孩子沒了，十三爺囚禁十年，妳從五十壹年後過得小心翼翼、委曲求全，這些都橫在我們之間，我們不可能當什麽也沒有發生過，而且我永遠不可能做到對八爺、十爺他們不聞不問的，我擱不下！”
　　胤禛靜坐了會起身向外行去，他身子直挺挺地從殘破的珠簾中穿過，又是壹陣叮咚之聲，聲未絕，人已消失在簾外。
　　十三爺和我對視半晌，我道：“妳去陪陪他吧！”
　　十三爺輕嘆口氣，癱坐在椅上道：“皇兄現在肯定不願意見我，這次能替妳和十四弟通傳消息的人除了我再無可能有別人，皇兄雖未追究，可心裏肯定對我有氣。”
　　我道：“對不起。”
　　十三爺苦笑了下道：“我若知道十四弟手中是壹道賜婚聖旨，只怕不會那麽爽快地答應妳的。”
　　我道：“我自個也未料到，我以為他有可能有準我出宮的旨意，現在想來是我壹廂情願了。”
　　十三爺猛地坐直身子，喜道：“妳不願意嫁十四弟？只要妳不願意，此事還有轉圜余地。”
　　我默了壹瞬道：“我是不願意嫁他，可如果這樣能讓我出宮，我願意選擇這個法子，何況，這只是個名義上的事情而已，十四爺和我都明白。”
　　十三爺嘆口氣，跌回椅中，喃喃自語道：“這都是什麽亂七八糟的事情呀！”
　　幾天後，胤禛仍舊無動靜。十三爺來看我時，我問他：“皇上究竟想怎樣？”
　　他嘆道：“我也不知道。畢竟這是讓他把自己的女人拱手送人，皇兄怎麽受得了？”說完復嘆著氣離去。
　　何太醫每日都會來依例診脈。今日他診完後，笑道：“好多了，再服兩貼藥，就可以停藥了。”說完就欲起身告退。
　　我示意壹旁的巧慧出去，對何太醫道：“我如今究竟是什麽狀況？”
　　何太醫道：“就要好了。然後就是日常調理保養。”
　　我道：“我不是問這次的病，我是想知道我究竟還有多少時間？”何太醫沈吟未語，我又道：“請告訴我實話，病人有權知道自己的病情，大夫也有責任如實告知病人。”
　　何太醫輕嘆口氣道：“這壹年多的相處，也知道姑姑不是壹般紅塵中人，只怕生死早已看淡，可還記得我第壹次診脈時說過的話？若壹切遵照囑咐，可保十年無虞。”我微壹頷首，何太醫接著道：“如今已過去壹年多，本應還剩八年多。可今日我只能說如果壹切都好的話，也只能有三四年的了。”說完後低垂著頭。
　　我笑道：“何太醫不必如此。我實在不是個好病人，此事皇上可知道？”
　　何太醫道：“皇上未問起過這事，我也……我也沒有敢說。”
　　我笑了下道：“這壹年來多謝何太醫細心治療，若非太醫，我只怕……”
　　何太醫起身行禮道：“為醫者本份，只恨自己醫術低微，不足以解姑姑之疾。”我搖搖頭，何太醫又行了個禮後，轉身退走。
　　梅香和菊韻眾人看我的眼光都帶著怪異，巧慧撅嘴嘀咕道：“他們這是做什麽？”
　　我喝盡手中的藥道：“妳不問問怎麽回事嗎？”
　　巧慧遞了茶盅給我漱口，“這有什麽好問的？若非小姐，這宮裏我是壹天都呆不下去的。小姐和主子壹樣愛的都是個自在，自然還是出宮好。那天夜裏我尋到小姐時，險些被小姐嚇死，臉慘白，雙眼直直，嘴裏不停地叫‘姐姐’，走來走去卻只是在地上繞圈子。後來，何太醫來看小姐，只嘆道‘病能不能好，在她自個心裏。她若不想好，就是華佗遍鵲再生，也無能為力。’我當時哭了又哭，小姐卻只是睡，後來幸虧十三爺來，小姐這才壹天天好起來。”巧慧說著，聲音已帶了哭腔，她指了指窗戶外的藍天道：“小姐不想再隔著紫禁城的宮墻看這些了。”
　　我摟著巧慧道：“這些日子委屈妳了，跟著我過得都是提心吊膽的日子，從小到大只怕還沒這麽受罪過。”
　　巧慧搖頭道：“小姐這樣的日子壹過就是將近二十年，巧慧進來了，才真正明白小姐這些年受的罪。只要小姐覺得好，我怎麽樣都是開心的。”我點點頭。
　　話音還未落，胤禛從簾外急步而進，巧慧剛要請安，胤禛臉色平靜無波，嘴裏卻喝道：“滾出去！”巧慧大驚，滿臉驚懼地看向我，我向她微壹頷首，示意她趕緊出去。
　　胤禛凝視著我，太陽穴突突跳動，半晌後壹字壹頓地道：“朕終於明白妳為何如此放不下老八了，明白妳為何讓他提防我，明白為何他在太廟前罰跪，妳就在佛堂相陪，明白朕壹傷他，妳就要來傷朕。”
　　我盯著胤禛深黑冰冷，已再無壹絲溫情的雙眸，心也漸漸沈入了冰窟，終究讓他知道了。
　　“九爺說的嗎？”
　　胤禛道：“朕多麽希望這次是老九做的，可不是是老八親口告訴朕的，他壹字字告訴朕的。他教妳騎馬，他送妳他媽的，妳自打進宮就戴在腕上的鐲子也是他送的，妳們在草原上牽手壹同看過星星，壹起賞過月亮，他抱過妳，吻過妳，妳們有過盟誓。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
　　我看到他慘白的臉色，絕望的眼神，不禁捂著耳朵大叫道：“不要說了，不要說了！”
　　胤禛俯下身子，緊盯著我道：“不要說了？老八給我細細講述這些的時候，我心裏壹遍又壹遍在怒吼的就是這句話，可我卻只能若無其事地繼續聽著，我是什麽感覺？我是什麽感覺？”
　　他擡起我的頭，“看著我若曦，妳瞞得我好苦為什麽要讓他對我做這件事情？讓老八壹刀刀刺到我心口，我卻只能微笑著靜坐著由他壹刀又壹刀地捅。為什麽妳當年非但不告訴我，還故意默認我對妳和十四弟的誤會？為什麽？原來自始至終都是老八‘定不負相思意’？”
　　他把我的手按在他心口道：“妳知道它有多痛嗎？妳讓老八如此傷我，妳怎麽忍心？”
　　我淚珠漣漣，心壹點點碎裂成粉末，欲要抱他，他壹把推開我，走離幾步道：“不許妳碰朕從今日起，朕永遠不想再見妳他們休想再讓朕難過！”說完，壹步壹晃地蹣跚而去。
　　我跳下榻，赤腳緊跑了幾步，手剛握住他的衣袖，卻又猶疑頓住，他的衣袖從我指間滑過，我扶著門框，目送他壹步步遠去，身子如被抽去了骨架般，癱軟在地上。我既然決定要離開，這也許是最好的結局，從此後他不再惦記，心上再無我，無愛則無痛
　　嘴裏不停地喃喃念著：“從愛生憂患，從愛生怖畏；離愛無憂患，何處有怖畏？是故莫愛著，愛別離為苦，若無愛與憎，彼即無羈縛。”
　　壹遍又壹遍，唯有如此才能阻止自己追上去，才能讓自己不在這巨大的痛楚下立即灰飛煙滅。
　　“是故莫愛著，愛別離為苦，若無愛與憎，彼即無羈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