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9(上)
步步驚心 by 桐華
2018-9-3 09:57
百花開過,謝了。謝了,又開了。花開花謝間已經壹年過去。
張千英派人來叫我,我忙把手擦幹,就著水盆中的水為鏡,把頭發揉搓幾下,蓬頭垢面大概就如此吧?
剛進屋子,立即後悔。張千英恭迎著立於門口,見我進來後,忙退出掩上了門。十阿哥和十四阿哥壹見我,都立起。十四阿哥吩咐隨他而來的太監:“到門口守著。”
十四阿哥面色沈沈把我從上打量到下,又從下打量到上。十阿哥神色楞楞,半晌後,十阿哥問:“若曦,妳怎麽這個樣子?”又轉而看著十四阿哥怒問:“妳不是說妳都打點好了嗎?這就是妳打點的?”
我笑說:“幹活總要有幹活的樣子。”
十四阿哥問:“張千英待妳如何?”
我點頭道:“很是照顧,日常有錯時都是睜壹眼閉壹眼,態度也極是和藹。”張千英的脾氣秉性我已摸透,對付他不算太難。宮裏有宮裏的規矩,莫說十四阿哥根本不可能插手宮中人事更換,說了徒讓他為難;就是換了,誰知道會否換壹個更難纏的主呢?
十阿哥臉色稍緩。指了指椅子讓我坐。我從剛見面的震驚中緩過來,心中猛地又壹驚,從椅上跳起,問:“出什麽事情了?”兩人臉色黯然,悲痛地看著我欲言又止。
我驚恐地掩住嘴,喃喃道:“不會的,我姐姐怎麽了?”
兩人都是壹楞,十阿哥道:“妳姐姐挺好的呀,雖然壹直體弱,不過妳自個也知道她這麽多年都這樣的。”
我心下松口氣,坐回椅上問:“那究竟出什麽事了?妳們居然大張旗鼓地來找我?”
十四阿哥緩緩道:“事情緊急,顧不上那麽多。從前年發生那件事情後,八哥就大受打擊,大病壹場,病雖好了,心情卻依舊低落。身子本就弱,內外相逼,如今又病倒了,此次病情來勢洶洶,太醫說……太醫說……”十四阿哥壹下側過了臉,沒有再說。
我心神壹時大亂,忙撐著頭,凝神想去,八阿哥應該是活到雍正登基後的,那他此次應該沒有事情。可關心則亂,我不敢確信知道的是否就壹定會發生。心突突直跳。拼命安慰自己,太子不就是如我知道的被先後兩廢嗎?壹切還是會按照歷史的,心緩緩放下壹半,可突然又哀傷無限,真若按了歷史,不過是逃過這壹日,難逃那壹日。撐頭閉目無語,半晌後方問:“皇上怎麽說?”
十阿哥沈著臉,木然地說:“皇阿瑪對太醫只說了四個字‘勉力醫治’,後來又在八哥病情的奏折上批道‘此壹舉發,若幸得病全,乃有造化,倘毒氣不凈再用補劑,似難調治。’後來為了避晦,皇阿瑪命將重病不適合移動的八哥從臨近暢春園的別墅移回貝勒府,九哥反對,皇阿瑪卻執意如此,說……”
十四阿哥忙打斷了十阿哥的話,道:“我們特地來壹趟,想問問妳有什麽話要說,或要囑咐的,我們可以轉告,筆墨紙硯這裏都有,妳若要寫信,也可以。”
我問:“是八爺讓妳們來的嗎?”
十四阿哥搖搖頭:“八哥昏迷不醒,是我的意思。十哥是特地來看妳的。”
十阿哥盯著我問:“若曦,妳和八哥究竟什麽關系?為什麽八哥病危,十四弟要特意來通知妳?”
我恍若未聞,問:“府中如今怎樣?八福晉和我姐姐可好?”
十四阿哥道:“從前年以來,八哥對什麽都不聞不問,府中所有大小事務都是八嫂打理,還要照顧壹直病著的八哥,如今……”他嘆口氣道:“妳若見了,就知道了。因為府中上上下下的人都指著她,八哥又是這樣,她就是全憑著壹股心氣強撐著。妳姐姐,為了妳日日愁,為了八哥也日日愁,終日跪在佛堂念經求福,聽丫頭說,每天都哭好幾回。”
我現在身在是非圈外,可掛心之人卻……我是不是太自私了?只想著自己的心,自己不願意,卻讓親人不得開心顏。
十阿哥嘆道:“我從沒敬佩過什麽女子,可現在對八嫂卻是滿心敬佩。她真是女子中的大丈夫。當日十三弟出事後,十三弟府中壹下就全亂了,什麽雞鳴狗盜之事都冒了出來,十三福晉迫不得已把能遣散的奴才仆婦全都遣散。八哥府中上上下下,裏裏外外幾百號人,還有田莊別業,比十三弟府中情況復雜得多,可八嫂卻震懾著眾人,沒出壹絲亂子。”
我凝視著十阿哥發了半晌的呆道:“我沒有什麽話要對八爺說,估計他也不想聽我說。”十阿哥蹙眉不語,十四阿哥低頭長嘆口氣。
我走到桌邊,提筆寫道:
“從喜生憂患,從喜生怖畏;離喜無憂患,何處有怖畏?
從愛生憂患,從愛生怖畏;離愛無憂患,何處有怖畏?
是故莫愛著,愛別離為苦。若無愛與憎,彼即無羈縛。”
寫好後,交給十四阿哥,“把這個給我姐姐。”
十四阿哥接過揣好,起身道:“十哥,走吧!”十阿哥起身欲走,我道:“不管八爺病情如何,能否及時給我傳個口信?”十阿哥和十四阿哥都點頭答應。
兩人向外行去,我叫道:“十四爺。”十四阿哥停住腳步,回頭看向我,十阿哥回頭眼光在我倆臉上打了圈,自拉門而出,隨手又細心地掩上了門。
我走近他身旁道:“不要告訴十阿哥。”
十四阿哥道:“我省得,這三四年經歷了這麽多風波,如今的十哥也非當年的莽撞人,他粗中有細,即使明白也不會告訴十嫂的。誰還忍心去傷八嫂呢?”
是啊當年碰上這樣的場面,十阿哥怎會如此體貼?兩人默默無語,神思剎那都飛回了多年前的壹幕幕,和十阿哥怒目瞪眼仿似昨日。半晌後,他道:“我走了,妳照顧好自己。”我點點頭,他轉身開門,和十阿哥並肩而去。
心壹直懸了整整五日,才有口信傳來,八阿哥轉危為安。我喜未起,悲又生。知易行難,我告訴姐姐,我已經戒憂戒懼,可騙不了自己,雖遠離了他們,心卻不能放下。
隨這個口信而來的還有其它兩個消息,壹壞、壹好。壞的是八阿哥病剛有起色,八福晉卻憂勞成疾,臥病在床。好的是康熙命將停了壹年十個月的俸銀米照貝勒等級支給八阿哥,銀錢都是其次,而是這事折射出的康熙態度。消息悄悄在宮廷中傳開,浣衣局的人待我又多了壹絲笑意,我不禁嘆道,天子壹句話,就影響到紫禁城的各個角落,我依舊受惠於八爺。
有人的地方就有紛爭,就有鉤心鬥角,浣衣局也不能免俗。不過跟在康熙身邊十年,什麽場面沒有見過呢?張千英就是再精滑,畢竟只是在浣衣局裏磨練出來的小手段,落在我眼裏,也不過是壹笑置之。其他人即使有心計,不過希冀著多得些好處。外人的冷嘲熱諷,更是全不往心裏去。我既然不介意,她們的惡毒也只是打了水漂。
在別人眼裏,我非同尋常的苦,日日操低賤之役,還要應付明裏暗裏的刀槍。自己卻心如古井,波瀾不起。我從最狹隘的層面上真正明白了佛經所說的話,“從愛生憂患,從愛生怖畏;離愛無憂患,何處有怖畏?”我既完全不把他們放在心上,他們所作壹切於我無任何意義。唯所愛之人,才能傷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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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五十六年十二月,皇太後崩,這位來自大草原的博爾濟吉特氏女子雖然曾經貴為皇後,卻沒有得到過順治的喜愛,也許唯壹值得慶幸的就是康熙對她的孝順,雖非她的親生兒子,但待她如生母壹般,讓她得享天年。
康熙為表哀思,服衰割辮,我們也都穿著白衣,連著地上、屋頂的雪,紫禁城中竟無壹點亮色。
康熙五十七年二月、西北告急,拉藏汗被殺,拉薩陷落,準噶爾部控制了整個西藏。消息霎時傳遍宮廷內外,人人都談論著遠在千裏之外的戰爭。因為這關系到大清領土的完整,以及清朝舉足輕重的統治基礎——滿蒙聯盟的成敗,準噶爾部控制西藏,就有可能借宗教煽動蒙古各部脫離清朝統治。所以康熙迅速做出反應,命色楞統率軍兵、收復西藏,西安將軍額倫特、內大臣公策旺諾爾布等隨後相助。
康熙信心十足,層層影響下來,人人都覺得勝利指日可待,四周宮女太監們的話題迅速轉變為猜測何時勝利班師回朝,我搖頭輕嘆,哪有那麽容易?我雖不能清楚記得這場戰爭究竟怎麽回事,不知道何時開始,何時結束,但卻知道十四阿哥在這場戰爭中脫穎而出。他“大將軍王”的稱號因此而來,如果色楞和額倫特他們打贏了,十四阿哥豈不是沒戲唱了?
果然,噩耗再傳,色楞於五月孤軍入藏,與他失去聯系的額倫特倉卒追趕,七月才在藏北喀喇烏蘇會合,而本應前往策應的策旺諾爾布軍卻遲疑不前,加上青海的蒙古王公違背諾言,不肯派兵相援,色楞和額倫特軍最終陷入重圍,全軍覆沒。
全軍覆沒全國為之震動,不僅清廷內部彌漫著畏戰情緒,青海部分蒙古王公,也嚇得肝膽懼裂,不願再戰。清朝面臨著康熙二十九年噶爾丹進迫烏蘭布通以來最嚴峻的局勢。此次戰役也成為康熙執政歷史中壹個最重大的失誤。
在這種內憂外患的緊迫形勢下,康熙於五十七年十月十二日任命十四阿哥胤禎為撫遠大將軍,並由固山貝子超授王爵,“酌量調遣各路大兵,將策旺阿拉布坦殲剿廓清,安靖邊圉,斯稱委任”,即讓他擔負起進軍拉薩,收復西藏;直搗伊犁,解決準噶爾問題的艱巨任務。
十二月康熙為十四阿哥舉行的出師禮,堪稱清朝開國以來最為隆重的出師禮:用正黃旗纛、親王體制,稱大將軍王。“貝子、公等以下俱戎服,齊集太和殿前。其不出征之王、貝勒、貝子、公並二品以上大臣等俱蟒服,齊集午門外。大將軍胤禎跪受敕印,謝恩行禮畢,隨敕印出午門,乘騎出天安門,由德勝門前往。諸王、貝勒、貝子、公等並二品以上大臣俱送至列兵處。大將軍胤禎望闋叩首行禮,肅隊而行。”
壹時間滿朝上下壹致認定,十四阿哥是康熙心中最有可能的儲位繼承者,十四阿哥政治生命中最輝煌的篇章拉開序幕。
在朝內形勢大利於十四阿哥的情況下,九阿哥選擇了極力支持十四阿哥。“斃鷹事件”也許是十四阿哥所為,也許不是,可在權衡利弊後,十四阿哥相較三阿哥、四阿哥卻壹定是對原“八爺黨”最有利的選擇。
九阿哥極力支持十四阿哥,在朝堂內為十四阿哥出謀劃策,彼此互通消息。九阿哥甚至四處公然宣稱十四阿哥“聰明絕世、才德雙全,我弟兄們皆不如”。
康熙也時而在眾臣面前說自己喜歡誠實、爽直、重情意的人。他說:“存心行事,貴在誠實,開誠示人,人自服之,若懷詐挾術,誰放心服耶?”他認為尊者應“推心置腹以示人,陰刻何為?”並且指出:“朕之喜怒,無無即令人知者,惟以誠實為尚耳。”又誇道:“十四阿哥最肖朕!”
十四阿哥不僅受到兄弟擁戴,還得到康熙器重,成為兄弟中的第壹人,無人能及。
八阿哥重回朝堂,面對以前的“八爺黨”全盤變為“十四爺黨”,我不知他是何樣的心情。至少表面上,雖不如九阿哥積極,卻也是支持十四阿哥的,畢竟相較四阿哥,八阿哥無論如何也寧願十四阿哥得位。
四阿哥出於壹貫孝順之心,在康熙焦頭爛額之際,也盡力為皇阿瑪分擔政事憂愁,意見點到為止,不會過於熱衷。他不著痕跡地再次參與到朝事決策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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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順子壹大清早就來找我,說四阿哥要見我。
我心下納悶,特意換了套齊整的衣服,收拾幹凈去見他。他獨自壹人站立在僻靜角落,身影在冷風中透著蕭肅。
我走到他身後,靜靜站著,他回頭看向我,把我從頭到腳地細細看了壹遍,似乎在看我究竟過得如何,他淡淡問,“後悔嗎?”
我側頭笑看著他未語,他又問了壹遍:“後悔嗎?”
我斂了笑意。這樣的話不是他的性格問的,而且還重復了兩遍。在如今的局面下,他內心的煎熬只怕非同壹般,他在處心積慮的謀求,卻眼看著皇位漸遠,而且那個皇位不僅僅是皇位,還有十三阿哥的命運、我的命運,都沈甸甸地壓在他的心頭。
我搖搖頭:“不後悔!”他嘴角緊抿,垂目註視著地面,我近乎貪婪地細細看著他。我們如今壹年也不見得能見上壹面,每次見面我總覺得他越發得瘦。
眼角處已有幾絲皺紋,目光卻仍舊是鋒利的。薄薄的嘴唇緊抿,似乎壹切的苦痛壓抑都能如此就被深藏起來,我下意識地伸手摸上他的嘴唇,輕輕道:“妳肯定會贏的!”話壹出口,立即清醒過來。我在幹什麽?忙要縮手,他已經緊緊握住我的手。
我凝視著他黑沈晦澀的眼睛,蒼白的臉,心中壹痛,壹時什麽都變得不重要,反手與他緊緊相握。
他摸索著我手上的繭結,拿起手細看了會,復又緊緊握住問:“今年膝蓋疼得厲害嗎?”
我道:“還好,妳托小順子送的膏藥很好用。”
他問:“平日身子可好?”
我道:“很好。”
他道:“凡事要往開處想,不要思慮過重。”
我道:“知道的,我每天都會吟誦幾遍妳送的話,‘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
他苦笑道:“我也只會拿這些空泛的話給妳。”
我握握他的手道:“還有妳的心呢!”兩人相視半晌,我莞爾壹笑,緩緩抽出了手。
他笑道:“綠蕪為十三弟生了個女兒。”
我驚喜地問:“真的嗎?真的嗎?”
他笑說:“這事難道還能拿來騙人嗎?以後尋個機會,讓妳見見她,已經八個月大了。”
我壹時又是笑,又是搖頭,又是感嘆,趕著問:“妳怎麽能讓我見到她,她叫什麽名字?”
他笑說:“裏面太清苦,大人忍著還能過,孩子怎麽受得了?我奏請皇阿瑪由我代為撫養,皇阿瑪已經準了。她現在就在我府中,名字還沒有起,抱孩子回來的人傳話說十三弟和綠蕪的意思是由妳取個名字。皇阿瑪本來都已擬好了名字的,可聽聞後,居然說就由妳起吧,然後報給他,回頭以皇阿瑪的名義賜名。”
我笑了再笑,道:“難怪妳今日大大方方派人把我找出來呢,我起就我起,妳說起什麽名字呢?皇上擬的是什麽?妳可知道?”他搖搖頭。
我在地上繞來繞去,他看著我說:“若曦,皇阿瑪還是惦記著妳的,妳只要回心轉意……”
我站定看向他,問:“‘冰心’如何?”
他點頭說:“好,‘壹片冰心在玉壺’,以此喻十三弟。”
我搖搖頭,“‘雲英’如何?”
他剛要點頭,我又忙否決了。
“有了,就叫‘承歡’”
他沈吟了會道:“承歡膝下,就用這個。我定會讓承歡將來承歡膝下。”我溫柔地說:“會的,她肯定會承歡膝下,讓十三爺享天倫之樂。”
兩人相視而笑,笑容又都慢慢淡去。相見時難別亦難,我靜靜向他行了個禮後,從他身邊快步走過,下次相見又是何時?明年?後年?
回頭看向他,他不知何時已轉過身子,正用目光相送,兩人默默凝視半晌,我扭回頭,快步跑著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