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7

　　“小姐，想什麽呢？半日都壹動未動？”
　　我向巧慧搖搖頭。如今我對胤禛的心思半絲把握也無，難辨喜怒。本覺得為了孩子之事，他定要大發雷霆，我心下甚至做好為了保住巧慧不惜壹切的準備，他卻無壹絲動靜。知道此事的人本就不多，現在更是無壹人敢提，就連承歡也應該被特意叮囑過，再未問起任何關於“弟弟”的話題。仿若孩子的來去只是壹場夢，夢醒了無痕。可以胤禛的性格，他絕不會輕言饒恕，所以時間越長，我越是恐懼。
　　“巧慧，我們出去走壹下。”我不想再琢磨，急欲把心思從雜亂紛紜中抽出。
　　巧慧笑說：“過會子就該用晚膳了，不如等用完膳後，我再陪小姐去散步。”
　　我壹面從榻上下來，壹面道：“過會再說過會的話。”巧慧忙服侍我穿鞋，又隨手拿了件月白披風，上以水墨筆法印染壹株紅梅。
　　巧慧攙著我慢走了壹會，本以為借著四月傍晚的微風可以讓自己心神舒展，但心中越發不安，似乎習習晚風中吹來的全是恐懼。猛壹扭身向養心殿行去，巧慧道：“不如休息會再往回走。”
　　我道：“我不累。”巧慧未再多言，隨我快步而行。守在東暖閣外的高無庸見我忙行禮請安，裏面隱隱傳來說話聲，我低聲問：“誰在裏面？”高無庸回道：“十三爺。要奴才稟報嗎？”我正欲點頭，裏面的聲音突然大了起來。
　　胤禛道：“老八還未遵旨而行嗎？”
　　十三爺道：“還未。皇兄，八福晉雖確有罪過，可畢竟是皇阿瑪當年冊封，可否換種方式懲戒。”
　　胤禛道：“朕意已決。妳再去看看老八是否遵旨了。”
　　十三爺叫了聲：“皇兄。”胤禛卻不肯再多說。
　　我向高無庸搖了搖頭道：“皇上和十三爺正在議事，我就不進去打擾了。”說完轉身就走。待行遠了，手才簌簌而抖。巧慧急道：“小姐，我們回去休息吧。”我摁住她手，示意她別再說話。
　　兩人靜靜站在暗處，天色黑沈下來時，十三爺低著頭，拖著步子壹步步向外行去。因為他全身有風濕，時常骨節酸痛，胤禛特許他轎子隨意進宮。我低聲對巧慧吩咐：“妳自個先回去，我有話和十三爺單獨說。”巧慧猶豫了下，點了點頭。
　　“十三爺。”
　　十三爺正欲上轎，回頭見是我，忙回走幾步道：“怎麽不好生休息，立在這裏吹風呢？”
　　我問：“皇上下旨做什麽？”
　　他沈默了會道：“命八哥休妻。”
　　我掩嘴驚叫道：“不！”緊抓住他的胳膊問：“八爺可休了？”
　　十三爺道：“昨日下的旨意，今日我進宮時八哥還未尊旨，現在不清楚。”
　　我立即轉身向養心殿行去，緊走了幾步，又迅速回身向十三爺行去，“不能讓八爺休福晉，會鬧出人命的。妳去阻止八爺，我去求皇上。”說完轉身而行，走了幾步，又返回道：“不行。若八爺心思已定，他絕不會理妳的，反倒只怕認為妳是貓哭耗子假慈悲，帶我壹起出宮。”
　　十三爺看得眼花繚亂，“妳怎麽能出宮？”
　　我未等他答話，已經進了轎子，“壹，轎子夠大，坐兩人無問題。二，若真被人查問，我身上有皇上玉牌，以前也出過宮，再加上皇上最寵愛的弟弟十三爺在旁，蒙混壹下那些侍衛絕無問題。”
　　十三爺立在轎外壹動不動地盯著我，我挑眉道：“十三爺是決定轟我下轎嗎？當年壹匹馬都相擁騎過，如今這麽大個轎子倒不敢坐了？”十三爺忽地搖頭笑起來，“就陪妳再瘋壹次，大不了被皇兄責罰壹頓。”說著進了轎子。
　　我對十三爺道：“妳催催他們，走快點。”十三爺忙吩咐他們急行，又安慰我道：“出了宮，我們就換馬車，來得及的。”
　　我道：“我今天壹直心神不寧，這會子越發害怕。”
　　十三爺默了會道：“沒事的。連太子廢了都可以復立，即使真休了，也還有挽回的機會。”
　　我搖頭道：“妳不知道八福晉對八爺的感情，況且她性子剛烈，凡事易走極端……”說著掩嘴不語。
　　轎子順利出宮，馬車壹路急奔到廉親王府，十三爺扶我下車，壹旁早有小廝上前敲門道：“我家王爺求見。”
　　守門的侍衛向十三爺磕頭行禮，臉帶悲憤地回道：“今日王爺早有吩咐，誰都不見，十三王爺請回吧！”
　　我未等十三爺回答，越過侍衛就往裏走，侍衛欲攔，十三爺相隨而進，壹面呵斥道：“混帳東西，我們是妳能攔的嗎？”
　　侍衛礙於十三王爺的威嚴，不好硬阻，幾人齊刷刷地跪下，擋住我們道：“主子有吩咐，奴才們不得不遵，若王爺硬要進，小的們不敢擋王爺金玉之軀，但又未能盡職，也只能先行自盡。”說著，齊刷刷拔出刀，放在脖子上。我和十三爺相視壹眼，楞在門口。
　　早有人趕著通報了主事之人，李福大步跑著而來，看到我猛地壹驚，向我和十三爺行禮請安，對十三爺淡淡道：“爺身子不舒服，真不見客。”
　　我道：“領我們去，爺若怪罪，我自會交待。”李福沈吟了會，僵著臉頷了下首，領先而行。
　　我緊著聲音問：“八爺可尊旨了？”
　　李福身子壹哆嗦，半晌後聲音才帶著顫道：“爺已經依旨而行。”
　　我啊的壹聲驚叫，提步就跑，李福看我樣子，神色也變得驚惶，大步領著快跑起來。我膝蓋壹抽壹抽地痛，腳步踉蹌，壹旁的十三爺忙伸手扶住。他雖比我好壹些，可也是腳步不穩，我和他對視壹眼，兩人都苦笑起來。
　　李福在門口恭聲叫道：“王爺，十三爺和若曦姑娘求見。”屋內黑漆漆，半晌未壹點動靜。李福又重復了壹遍，裏面才傳來壹個口吃不清的聲音冷冷道：“誰都不見，讓他們走。”
　　李福為難地看向我。我壹把推開他，推門就進，熏人的酒氣直沖鼻端。坐在椅上端然不動的允禩喝道：“滾出去！”
　　月光隨著大開的大門，傾瀉在他身上，桌上橫七豎八的酒瓶泛著冷光，卻都比不上他此時冷厲的臉色。壹向溫潤如暖玉的他，今夜在月色下卻如萬載寒玉，冷意瀲灩。
　　他喝了口酒道：“妳們究竟還想怎麽樣？是打算今夜取了我性命方才安心嗎？只要皇上準許，我求之不得！”
　　十三爺低著頭沈默無語。我忽覺得身上寒意侵骨，緊裹了裹披風，“妳不能休福晉。”
　　允禩從桌上扔了壹個卷軸在我腳下，“妳該和他去說。”我撿起卷軸，就著月光凝目看去。
　　“廉親王允禩實系大罪之人，朕繼位以來於允禩無見不施，無事不教，唆使敦郡王允礻我滯留張家口，去歲至今依舊不歸。兵部參奏允礻我，奉派往蒙古，其不肯前往，竟在張家口居住。朕將允禩晉封為親王，伊妻外家向伊稱賀，伊雲‘何喜之有，不知頭落何日’等語。是誠何語，是誠何心？允禩之行看來皆伊妻唆使所致。朕屢降嚴旨與允禩之妻又令皇後面加開導伊，勸諫其夫感激朕恩，實心效力。屢次訓教允禩夫妻毫無感激之意。
　　伊等惡跡昭著，允禩之妻亦不可留於允禩之家。我朝先世行有舊例，信郡王傲劄之妻因欺侮其王，聖祖皇帝曾令休回外家，禮王福晉殘刻，太祖高皇帝特遣王等將伊處死。特降諭旨與允禩，命休妻，逐回外家。亦降旨於外家人等，另給房屋數間居住，嚴加看守，不可令其往來潛通信息，若有互相傳信之事，必將通信之人正法，其外家亦壹人不赦。嗣後，允禩若痛改其惡，實心效力，朕自有加恩之處。若因逐回伊妻，懷怨於心，故意托病不肯行走，必將伊妻處死，伊子亦必治與重罪。”
　　我手不停地抖，走到他身前問：“福晉已經離開了嗎？”
　　允禩目視著我問：“妳究竟想做什麽？十三弟來尋我，我已經答應過他，絕不會讓九弟和明慧任意妄為，為什麽還是如此下場？”
　　我道：“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妳要趕快去找福晉，否則會出事的。”
　　他冷笑道：“出事？妳沒有看到上面寫著‘不可令其往來潛通信息’嗎？若再加壹個抗旨的罪名，明慧、弘旺會怎麽樣？我不想見妳們，不要讓我轟妳們出去。”
　　我還未張口，他已經叫人進來趕我們走，十三爺忙護在我身前，我壹怒之下拿起桌上酒瓶盡數將酒潑到允禩臉上，正在喧擾的聲音剎那寂靜，全都難以置信地看著我。
　　我吼道：“妳是傻子，還是呆子？福晉跟妳多年夫妻，她對妳的情意，妳究竟心裏明白幾分？”ｗｘｇ
　　允禩壹下站起，滿臉的酒珠在月色下泛著瑩光，他握拳雙手不停顫抖，慘笑道：“險死還生時，只有她晝夜守在榻旁，眾人皆棄時，只有她悉心寬慰，我爭時，她全力支持，我棄時，她也壹意贊成。身邊已有明珠，卻還到處尋找。不錯我是傻子是呆子人人都說十弟傻憨，可連他都早早就明白了的道理，我卻要到潦倒時才明白。天下有誰能比我更蠢呢？我當年費了心機得到她，卻壹直沒有真正珍惜過她。我只看到她外表的權謀算計，卻不懂她內裏的千般柔情。”
　　允禩閉眼長嘆了口氣，沈痛地道：“我想著我雖明白晚了，但終究不算太遲，我盡余生之力待她，可上天為何就那麽殘忍？我壹再退讓，皇上卻壹再逼迫，我以為謹小慎微也許可以換壹方安生之地，可如今才明白，根本不可能我的結局早已註定！”
　　我哭道：“妳既然明白，可怎麽還不懂她的心呢？妳以為讓她離開，是最好的安排，不願意讓她跟著妳遭受不堪的結局。可妳知不知道？她根本不怕幽禁，不怕死亡，她什麽都不怕，她只怕妳會不要她，妳於她而言就是壹切，可妳怎麽能自己硬生生地奪走她的壹切呢？”
　　允禩臉色驟青，猛然踢翻幾案，推開我，向外狂沖出去。我和十三爺緊跟在他身後。他沖到門口，看到門口馬車，隨手從侍衛身上拔出佩刀斬斷韁繩，上馬疾馳而去。
　　十三爺依樣畫葫蘆，也斬斷壹匹馬的韁繩翻身上馬，又把我拽上馬，飛追在允禩身後。
　　我靠在十三爺懷裏眼淚紛紛而落。他以為這樣是為她好，讓她不跟著他受罪；她雖百般不願，卻不能明說，因為那是讓他抗旨，她不願意再讓他為自己承擔罪名。老天為何對他們如此殘忍？
　　人還未奔到阿附府，就看著天邊隱隱透著異樣的紅，十三爺身子猛地壹顫，我驚問道：“那是什麽？”十三爺未答，只是匆匆勒住馬，抱我下馬。八阿哥早就不管不顧地沖了進去。
　　阿附府裏亂成壹團，人人趕著打水救火，沒有人理會我們。八阿哥早就不見身影，我心中寒意透骨，腿直打顫，十三爺扶著我，兩人向火光處奔去。
　　“明――慧――”如痛失愛侶的孤狼，蒼涼悲憤的喊聲，伴著熊熊大火，直上九霄，質問著天地不仁。
　　允禩身子被三個人架住，仍舊掙紮不休，雙手絕望地伸向不遠處火光中單薄的身影。那個懸在半空的俏麗身影在火光吞吐中如烈焰鳳凰，炫目之極，刺得人眼疼痛。
　　風聲呼嘯如裂帛，火焰夾帶著風聲歡騰跳躍，譏笑著世人癡嗔。那個身影越來越淡，逐漸溶入炎炎紅光中，眼前只剩下壹汪熾熱的鮮血在舞動。允禩停止了掙紮，身子如冰柱，紋絲不動，火光映得他臉霎白中透著妖異的紅，黑漆漆的雙眸中也是壹片血紅。只有獵獵隨風擺動著的袍子帶出壹絲生氣。攔著他的三人都畏懼地退開幾步。
　　淚珠順著他眼角滾落，火光映照下，顆顆泛著紅光，仿似心頭滴落的血珠。我驚駭地盯著允禩，他壹步步向火焰走去，旁邊的人震懾於他的神色，無壹人敢動。他離火焰越來越近，身上袍子被熱浪沖推，啪啪作響。
　　我猛然回過神來，幾步沖到他身前擋住他。霎時如跌入巖漿中，熱氣薰人，內裏卻是冰透。允禩眼睛未動，直直盯著前方的火光，壹把推開我，我踉蹌壹下跌在恰好趕來的十三爺懷中。周圍的人迅速反應過來，驚叫著上前抱著允禩，把他向後拖去。
　　允禩猛地回身，恨恨地盯著我吼問：“她只不過與妳說了壹次話，並沒有實際傷害到妳，妳卻對她做了什麽？如今妳可滿意了？”
　　我身子直抖，十三爺擁著我對允禩吼道：“沒有傷害？妳知不知道就因為福晉的壹通話，若曦沒有了孩子，而且這輩子都不可能再有孩子，她在夾縫中的痛苦，妳們體諒過嗎？幾次三番利用她鉗制皇兄，妳們考慮過她嗎？”
　　允禩呆住，怔怔看了我壹瞬，驀地仰天悲吼了壹聲，大喝道：“放開我！”幾人正在掙紮，十三爺怒道：“放開他讓他去，留下生死未蔔的弘旺，看他如何向八嫂交待。”允禩身形頓住，癡癡看著大火，攔著他的人猶豫了下都退開幾步。
　　火光漸小，允禩側身對明慧的哥哥吩咐道：“這裏就拜托妳了。”明慧的哥哥用力點點頭。允禩轉身壹步步蹣跚向外行去。
　　我和十三爺剛出阿附府，高無庸已經領著人在外面候著。十三爺扶我上了馬車，我呆坐半晌問：“我究竟做了什麽？”
　　十三爺按著我肩膀道：“不關妳的事。”
　　我道：“我以後都不能有孩子了？”
　　十三爺呆了壹會，臉色哀痛，點點頭道：“皇兄怕妳受不了，此事只有太醫和我們知道。”他還欲再安慰我，我淡淡道：“沒什麽好難受的，我本來就不想再要孩子，讓她在這個紫禁城裏受罪嗎？”
　　宮門漸近，我道：“這次拖累妳了。”
　　十三爺神色怔楞，好壹會方道：“我從未料到八哥和八嫂竟是這樣的。”
　　我木然地說：“以前以為活著是艱難，求死總該容易，卻不料連死都那麽艱難。同生不可求，共死亦無緣。福晉點燃羅帳，懸梁自盡的剎那究竟有多少恨怨？”
　　十三爺看著我欲言又止，最終輕嘆口氣道：“若曦，妳是個很古怪的人，別的女人若知道自己不能有孩子時，只怕深受刺激，可妳卻無動於衷。但妳不能因為自己無所謂，就忽視皇兄的心情。妳當時昏迷著，未看到皇兄聽到太醫這句話時的神色，那是怎樣壹種刻骨的悲痛絕望。我雖然希望皇兄能放過八嫂，可我完全能理解他這樣做。皇兄和八哥、九哥、十哥之間的矛盾是朝堂上的矛盾，是男人之間的戰爭，皇兄盡力把妳隔絕在這壹切之外，可他們卻壹再把妳拖入，皇兄這次發怒也是情理之中。”
　　我呆呆地倚著車廂，聽見自己的聲音仿佛從很遠很遠的地方漂過來，空空的，沒壹絲生氣，“我們都沒錯，那究竟是誰錯了？”
　　十三爺靜默了很久道：“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馬車緩緩停下，高無庸扶我下車。十三爺和我壹前壹後進了暖閣。胤禛正獨自用膳，旁邊伺候的太監看我們進來，都趕忙躬身悄悄退出。十三爺向胤禛請安，胤禛淡淡道：“妳們東跑西顛地，只怕沒有時間用膳，壹塊用壹些吧！”十三輕應了聲“喳”，在下首坐好，看我依舊站立不動，皺眉緊盯了我壹眼。
　　我走到桌邊坐下，高無庸擺好碗筷，我拿起筷子看著滿桌飯菜卻壹點胃口也無，猶疑了會，擱下筷子道：“我吃不下。”
　　胤禛沒有理會我，只對十三爺道：“朕已派人傳旨：著革去敦郡王允礻我王爵，調回京師，永遠拘禁。”
　　十三爺筷子壹抖，目光看向我，又轉而哀求地看著胤禛，叫道：“皇兄。”胤禛卻絲毫不理會我，只笑著給十三爺夾了壹筷子菜，說道：“這個做得不錯，妳嘗壹些。”
　　我靜坐不動，腦子裏紛紛亂亂。我的歷史知識錯了？還是歷史錯了？我壹直以為八阿哥、九阿哥和十阿哥都是雍正四年落難，可現在不才是雍正二年嗎？亂哄哄中越發想不起任何關於十阿哥的事情，他的身影淡淡隱在八阿哥和十四阿哥身後。
　　我低頭苦笑了會對高無庸吩咐道：“去拿壹壺酒來。”高無庸瞟了眼胤禛，低頭快速退出。
　　我笑斟了兩杯酒，對十三爺道：“不知道今後妳是否願意再和我飲酒，今日能陪我再飲壹杯嗎？”十三爺目光驚詫，我把酒放在他面前道：“還記得第壹次飲酒嗎？我們也算結緣於酒。”說完自己壹幹而盡。
　　十三爺嘴角噙著絲笑點頭道：“記得，從未見過酒量這麽好的女子，能把我喝得七分醉。”說完自己也喝盡了杯中酒，我道：“今日緣分也要滅於酒。”
　　說完不再理他，轉頭凝視著壹直靜靜看著我們的胤禛，道：“妳壹直以為是八福晉害死了我們的孩子，其實不是的，是我自己。”我側頭笑想了會，搖頭道：“從何說起呢？這是多久遠的事情？康熙四十八年吧，有壹天我和八貝勒爺，當年還是我姐夫，說了幾句話，告訴他務必要多多提防四王爺，還有隆科多、年庚堯等人。”
　　十三爺臉色刷地壹下慘白，呵斥道：“若曦，求情是求情，不是自己兜攬事情，這樣於事無補，四十八年妳怎麽可能就知道這些？”
　　我咬唇看著面無表情、靜坐不動的胤禛道：“這事是真的，九阿哥、十四阿哥都知道，派人壹問便知。”
　　我轉向十三爺道：“對不起害妳被囚禁十年的人，竟然是妳坦誠以待的知己。若非我對八爺的提醒警告，八爺不會設計對付四爺，也就不會牽連到妳了。”說著強忍的眼淚終究還是滾落，我側頭抹掉，低頭靜立了會，對胤禛道：“十三爺吃的苦受的罪是我壹手造成，我自己的身體也是自己罪有應得，孩子也是我自己害沒了的，妳這麽多年根本就恨錯了人……”
“閉嘴！”胤禛壹聲怒喝，擱在桌上的拳頭青筋跳動，他死死盯著我道：“妳出去我不想再見妳！”十三爺叫道：“皇兄！”胤禛猛地把面前的碗筷掃落在地，悶聲喝道：“滾出去！”
　　我向他微壹行禮，轉身快步而出。立在屋外，手扶胸口，心痛得難以成步，仿似壹把尖刀貫穿胸口，攤手查視卻沒有血。我疑惑了會，嘿嘿壹笑，原來心被掏走了，難怪覺得胸中被人拿走了壹樣東西。
　　黑沈沈夜色中，我茫然立著，我究竟該去哪裏？我的家在哪？每個人都有家的，我的家呢？爸爸，媽媽，姐姐，姐姐……
　　我嘴裏壹面喃喃叫著，壹面恍恍蕩蕩地四處尋著。
　　尋來尋去，卻除了黑暗還是黑暗，心下恐懼急躁，姐姐，妳在哪裏？“小姐。”巧慧撲上來，輕抱住我柔聲道：“我們回去。”
　　我看了她半天，忽道：“妳怎麽和以前不壹樣了？姐姐呢？我要去尋她。”
　　巧慧道：“主子在屋子裏等妳呢，乖乖和我回去，就能見著。”說著攙扶著我往回行去。我心中大喜，仿似在漆黑深夜中忽然見到了壹點燈光。
　　我看著前面打燈籠的梅香道：“冬雲呢？怎麽換丫頭了？”
　　巧慧說：“冬雲嫁人了，這是新來的。”我剛隨巧慧踏進門口，明亮的燭光壹照，仿若閃電劃過，心頭明白過來，原來我已經什麽都沒有了，沒有姐姐，沒有玉檀，沒有孩子，沒有朋友，沒有胤禛，我已壹無所有心頭的那點火剎那熄滅，全身力氣也隨之盡去，身子壹軟，暈倒在巧慧懷中。
　　身子輕若羽毛，在壹條黑暗的河流中漂浮，無痛無喜無悲。就要隨波遠去，可總有個聲音固執地叫我，壹遍遍地喊“若曦”，壹遍遍地說“我們還是朋友”，朦朧中覺得我不能就這樣走，我要確認壹下。
“若曦！”
　　我無力地張了張嘴，卻啞然無聲。十三爺緊握著我的手道：“妳怎麽這麽傻呢？壹朝相知，終身知己這些都不是妳的錯，我對妳沒有半絲怨怪，若真有恨，也只恨造化弄人。”
　　我眼淚順著眼角滑落，十三爺拿絹子不停地替我擦淚，“答應我，妳不會放棄。若曦，我也承受不起太多失去。”我嘴唇翕合，壹絲聲音未發出，已是壹頭冷汗。他忙道：“別急，有什麽話回頭再說。妳燒了好幾天，嗓子只怕要緩幾日。”
　　我伸手顫顫巍巍地比劃了兩下，十三爺忙伸過手掌，輕扶著我的手，我食指在他掌心寫道：“好開心！”
　　十三爺點頭道：“我也壹直很開心能與相知相交。”
　　我扯了扯嘴角，卻實在笑不動，繼續寫道：“十四，願意。”幾個字，力氣已用盡。
　　十三爺楞了壹下，湊在我耳邊低聲問：“轉告十四弟，妳願意？”我微點了下頭。十三爺靜靜瞅了我好久，忽然下定決心，低聲問：“如果我照辦，妳就答應我絕不會放棄自己？”我又點了下頭，手做了個鳥兒飛翔的動作。
　　十三爺眼中含淚點點頭，“我會盡快告訴十四弟的。”我用眼表示謝意，他道：“妳休息吧！”
　　我眼睛在室內掃了壹圈，只有靜立在簾子旁的巧慧，沒有他……
　　他應該再不想見我了，我緩緩閉上眼睛，陷入半睡半醒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