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5章 入夥

　　六月十三日。
　　邳州，鎮北門外。
　　太陽正烈，毒辣辣的曬在地上，似乎要把周遭的壹切給烤糊了。
　　高彥與壹個頭戴鬥笠，卷著褲腿的漢子走在北關豐城街的路上，周邊房屋錯亂，泥土路坑坑窪窪，除了彌漫的垃圾臭味，還夾著壹股隱隱的魚腥味。
　　這邊離北門十裏就有周湖、柳湖，然後二十多裏，又有曼湖與蛤湖，沂河水又往城西流過，除了普通百姓農戶，豐城街壹片靠水吃飯的人就很多。
　　“高兄弟，我們幾百年前也算壹家，就做這保人，保舉這好事給妳。”卷著褲腿的漢子相貌樸實尋常，說出的話語卻石破天驚，“在腳行有什麽出息？飽壹頓饑壹頓的苦日子，還要常常受人打罵。同是賣命，為何不尋個好差事？只要入了夥，我保妳大口吃肉，大碗喝酒，這才是快活。”
　　高彥感激的道：“多謝高大哥擡舉，兄弟不會忘了高大哥的恩義。”
　　他正是那“新順義腳行”的打手高彥，那日沖突後，腳行“小頭”滕治安擔憂腳夫高允敬扯上邳州朝天鍋掌櫃劉大有的幹系。結果消息傳來，高允敬偏偏就扯上那劉掌櫃的關系，還成為酒樓的壹個運貨人。
　　這下滕治安就謹慎了許多，有時看到高允敬甚至難得露出笑容，高彥不忿，反受排斥責罵，就感覺在腳行混不下去。正好與他認識有半年，豪爽的高浚大哥介紹他入夥，高彥就順理成章改行了。
　　高彥當然知道“入夥”是什麽意思，但他不以為意，他從小父母雙亡，壹個人在外面流浪多年，為了生存什麽事都幹過。特別做了“新順義腳行”的打郎後，手上的人命都不止壹條，心早黑得跟什麽似的。
　　從打郎變成土匪，在他看來只是換個吃飯的家夥罷了，都是拿命去拼。
　　而且比起腳行打手，土匪的靠山多重啊，說出去都大氣。想到這裏，高彥又認為自己與眾不同，看街邊人都帶上傲氣，讓旁人驚疑又畏懼的看向他們。
　　看高彥樣子，高浚皺了皺眉：“高兄弟，要入夥，就要收起妳這青皮樣，最好不要讓別人註意到妳頭上，知道嗎。”
　　高彥忙道：“多謝高大哥點醒，兄弟知道了。”心中卻有些不以為然，而且他心思還飄到碼頭那邊，暗暗恨著腳夫高允敬，甚至“小頭”滕治安都恨上了。
　　他心想，待自己打出壹片天地，定要這二人好看。
　　特別那高允敬，白搭熊壹個，也敢給自己臉色，什麽黃子？
　　二人在街上走著，大熱的天，都是汗流浹背，終於，離城門壹裏時，高浚帶高彥轉入壹條巷子。深入數十步，草房葦屋後出現壹座稍好的宅子，但依然磚墻斷碎，屋檐剝落。
　　此時大門緊閉，高浚上去敲門，手法或輕或重，似乎是壹種暗號。
　　高彥等著，忽然有些心慌，他看了看四周，身旁很安靜，看宅子旁還有壹座東嶽廟，但似乎香火不旺。
　　不久門閂打開，幾個漢子幽幽出現，裏面很暗，高彥看不清他們神色，但總覺這些人有壹種難以描述的壓迫感，跟碼頭的打手完全不同，心下壹驚，就是壹身的冷汗。
　　他聽高浚跟幾個漢子竊竊私語，壹漢子說，就是這人？還眸子冷冰的看來。
　　高浚說是，又說高彥兄弟“身家清白，腳跟清楚，可以入夥”。
　　那漢子看了高彥壹陣，看得他心中發寒時，才點了點頭。
　　他們進了去，到壹房間，那漢子說：“我們這行風裏來雨裏去，提著腦袋做買賣，要入夥，就要勘驗分明。倘若妳沒有保舉人，自己來掛柱，都要過堂，二盤三盤。但有高浚兄弟做保人，就簡單了，立個字據就可。”
　　他說著拿出壹字據，對高彥讀了讀，上面有入夥人願意“走馬飛塵，不計生死”等字樣，還有保舉人，入夥人名字，又給高彥看。
　　高彥不識字，就按高浚大哥的意思，畫了押，按了手印，那漢子容色稍霽，將字據收了。
　　他神情壹肅，轉為莊重道：“既勘驗分明，高彥兄弟就是自己人，拜香入夥吧！”
　　他們在壹大屋內舉辦入夥儀式，連高浚在內，幾個漢子分列兩旁，神態莊嚴。
　　然後堂前供著用紅紙書寫的“關聖帝君”神位，陳設燭表供饌，又燃十九根香，分五堆插著，前三後四，左五右六，當中壹根。
　　高彥按高浚大哥的引導，手持三枝香站在神位前，跟著他宣誓：“帝君在上，我高彥今日來入夥，就和弟兄們壹條心。如我不壹條心，寧願天打五雷轟，叫大當家的插了我。我今入了夥，就和眾弟兄們壹條心，不泄底不拉稀，不出賣兄弟守規矩。如違犯了，千刀萬剮，五狗分屍，肝腦塗地，聽任大當家的插了我!”
　　宣誓完，高彥端端正正的跪在關雲長神位前，恭恭敬敬磕三個頭，並將手中的香折成了兩截，表示如違此誓，下場就跟這手中香壹樣。到此，拜香入夥儀式結束，高彥也正式成為土匪的壹員。
　　幾個漢子互視壹眼，微微點頭，那漢子道：“好，高彥兄弟，今日起，我們就是親如骨肉的壹家人。”
　　他吩咐道：“來人，倒血酒！”
　　就有壹個漢子抱了酒壇出來，每人身前都倒了大碗酒，又滴了雞血，壹齊舉碗。
　　那漢子道：“從今後都是兄弟，有錢壹齊使，有肉壹起吃，有女人壹同玩，喝！”
　　眾人神色莊嚴，舉碗壹飲而盡。
　　高彥心中激動，他感到壹種儀式感，那種依靠感，那種激動人心的感覺，這是以前在腳行做打手沒有的。
　　他看向眾人，喝了酒後，都將手中碗摔了，相互微笑示意，就如親如骨肉的壹家人，這讓高彥更是火熱，有壹種想要咆哮呼喊的沖動。
　　最後壹切儀式結束，漢子為新加入的高彥兄弟言說隊伍禁忌紀律，大體四盟約，八賞規，八斬條，最突出壹點，就是“不出賣江湖”，還有“不吃水”。
　　也就是禁止出賣兄弟，禁止私吞贓款贓物，這兩條是絕對禁止的，如違反任何壹條，都要遭受挖眼珠，割吊筋，三刀六眼等處罰。
　　以前還有“不采花”、“兔子不吃窩邊草”等禁條，但現在世風日下，這兩條對很多土匪都形如虛設。特別對壹些村寨小匪來說，兔子專吃窩邊草，他們特別喜歡的，就是綁票勒索同村的人。
　　零零總總禁條很多，敢違背者，都有嚴厲的懲罰手段等著，“活埋”、“背毛”、“掛甲”、“穿花”、“看天”等等。
　　特別“看天”是壹種非常殘酷的刑法，就是受刑人被壹棵碗口粗細，壹頭削尖的青柳小樹插進屁股，松手後，人被挑上天空，最後非常痛苦的死去。
　　種種殘酷刑罰也是告訴入夥的人，成為土匪了，就要壹條道走到黑，而且要聽從號令，千萬不要有什麽僥幸脫逃的心理，否則等待他們的，將是慘不忍睹的下場。
　　不過漢子也告訴高彥，他們這只隊伍也是有前途的，比起別的土匪，他們組織紀律也森嚴得多。比如堂口多，又建制分明，職責詳盡，軍師就是軍師，書辦就是書辦。又有管帳，巡查，指揮，哨探等等，各司其職，不相逾越。
　　他們這只，就是哨探堂下的壹夥，上面又有種種頭目，可謂人多勢眾，前景光明。
　　漢子告訴高彥，聽高浚兄弟說，高彥兄弟能打會拼，舍得性命？這樣的精銳是隊伍需要的。幹幾票後，未必不能成為大骨頭目，甚至被引薦到嬤嬤那邊去。
　　吩咐高浚繼續負責高彥事，告誡他壹些註意事項，讓他領取應得的待遇裝備等，漢子讓高浚等人下去，他自己在屋內坐了壹會，就起身出了宅子，東拐西彎，很快進了旁邊的東嶽廟內。
　　他進了廂房，這邊壹個年輕人坐著，青衫儒巾，文質彬彬，竟是那日在“不羨仙”茶館的廩膳生趙還祿。
　　看漢子進來，趙還祿看了他壹眼：“招多少新人了？”
　　漢子垂手站著，恭敬的道：“回少爺，近來又有掛柱二十多人，都是無家無口，身家清白的無籍遊民，官府不容易查出根腳。”
　　趙還祿手指在旁邊幾上輕敲，他緩緩道：“今日起，不要從邳州招人了。那楊大人在邳州設巡捕局，又欲設聯防。那聯防隊都是本地人，對關廂知根知底，再是無籍遊民，都容易被抓住根腳。”
　　他似乎威望素著，壹言定之，那漢子恭敬道：“是，小的去宿遷，沭陽那邊想想辦法。”
　　趙還祿點頭，吩咐漢子道：“這些新人入夥了，也不能讓閑著，大股買賣做不了，讓他們去鄉間綁些肉票。堪用的就擡舉，選到嬤嬤那邊，不堪用的就埋了。註意，暫不要在城廂地帶動手。”
　　那漢子恭敬應道：“是。”
　　對他們土匪來說生財之道就是搶掠與架票勒贖，然搶掠劫財不易，須出動大隊人馬，還必事先偵哨了解，確定各搶掠地點虛實地理，進攻路線，財之方位，如何撤退接應等等，動靜好大。
　　綁票就容易多了，幾個人就可。
　　漢子去後，趙還祿仍在廂房坐著，他默默想了壹會，就搖著扇子出了廟宇。
　　他往另壹條巷子到了大街，不時有人招呼他“趙茂才”，神態恭敬，在大明朝，秀才總是受人尊敬的。
　　趙還祿微笑點著頭，他悠哉搖著折扇，往豐城街東北角去，那邊有三皇廟、玄帝廟、西楚霸王廟等等廟宇。
　　很快趙還祿到了西楚霸王廟附近，這邊有壹所幾進的大宅院，建在高高的臺上，防護森嚴，又可以防水，顯示屋主的財力身份頗不壹般。
　　他進了宅院，內中仆從下人皆是精幹，似乎連壹些粗使的丫鬟婆子都不簡單。
　　趙還祿直入大堂，問壹長隨道：“老爺呢？”
　　那長隨道：“回少爺，老爺正在二堂與幾位大俠議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