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鬼亭解端由
鵠奔亭 by 史傑鵬
2018-9-25 18:37
我們都迅速跳了起來,走到院子裏。
吱呀的壹聲響,院子的門被推開了,進來壹隊直立行走的東西,如鬼魂壹般,而且不是壹個鬼魂,稀稀落落地跟著的,起碼有近十個。就算沒有銀亮的月光,我也能看出第壹個就是耿夔,他的壹切我太熟悉了。他身後站著的八九個人,全身黑色衣著,每個人的右手都下垂著,各執著壹具弓弩,鐵質的弩機發出淡淡的青光,和夜色壹樣令人生懼。這些弩並沒有對準我們,箭矢卻已經安置在箭槽中,矢括緊抵著弓弦,繃得緊緊的,只要壹擡臂,壹扳懸刀,箭鏃就會在箭桿和箭羽的幫助下,閃電般地在空中飛行,射穿壹切敢於阻擋它的任何東西,當然也包括人的身體。
“是耿功曹嗎?君怎麽知道我們在這裏,難道知道我們會迷路,特來相助?”我感覺這串話像濃痰壹樣,從曹節喉嚨裏飛快地滑出來,他也認出了耿夔。說完這句話,他還特意笑了笑,顯得很親熱,但誰都聽得出,笑聲太假,如果他不是蠢貨,就壹定知道耿夔這麽晚跟來,絕不是怕我們迷路。他大概猜測,耿夔壹定是企圖把我這個昔日的主君劫走。當然,我的腦子不會像他那麽幼稚。
耿夔壹擺手:“這裏沒妳說話的地方,妳和妳的幾個下屬閉住嘴巴,我要和我的主君說話!”
曹節尷尬地哦了壹聲,環視他的五個下屬,忍氣吞聲地緘默了。我望著耿夔,月光在他臉上起伏不定,顯得有些詭秘。我默不作聲,腦子裏高速轉動,推測是哪個地方出了問題。我突然想起阿蕌臨死前對我身邊兩個掾吏的評價,她說任尚為人確實仁厚,耿夔這個人卻有點難以捉摸。我笑她多心了,並把我和耿夔交往的經歷壹壹對她陳述,她雖然不再說什麽,但眼神告訴我,她並沒有心服口服。我想,這大概因為晏兒的死是因為耿夔的玩忽職守,她免不了對之抱有成見的緣故罷。然而這個理由我不想對她細細分析,那些悲慘的事,能不提就盡量不提。如今看來,阿蕌的直覺是有道理的,只是,耿夔到底有什麽問題呢?
這時他緩步走到我的面前,笑道:“使君不想問我壹點什麽嗎?”我忽然想通了什麽,轉而又感覺有點糊塗,接著腦子裏又閃過壹道光亮,但很快又是壹片漆黑。我望著耿夔的面龐,雖然和我靠得那麽近,卻變得非常陌生。我感覺他絕對不是和我相交了近十年的人,絕對不是那個我可以生死相托的忠臣,然而不是他,又能是誰?世上不可能有第二個耿夔,這點是不用懷疑的。
“妳想告訴我什麽?”好像達成了某種默契似的,我們自動放棄了早晨離別時的那種死友般的親密,好像變成了完全陌生的兩個人,而且是帶有敵意的兩個陌生人。短短壹個白天,五六個時辰,讓我們的距離相隔了十萬八千裏,實在有些駭然。
耿夔對自己身後黑衣人中的某壹個招手道:“妳過來,給使君看看。”
壹個身材略胖的人走了出來,他臉上還帶著諂媚的笑容:“拜見使君,不知使君還能否認出小人?”
我感到自己心中的某座山峰突然崩塌了壹般,恍然中把很多事情連接起來了。在月光下,雖然他的面容看得並不真切,但這抹諂媚的笑容卻因為它的獨特,讓我難以忘懷。草叢裏青蛙不停地呱呱叫著,還有壹種發出“唧唧”叫聲的東西,蒼梧人說是蚯蚓。我想起了那個雨夜之後,我在鵠奔亭的院子裏凝視被踏扁的蚯蚓,龔壽也是帶著這樣諂媚的笑容看著我。那個不久前被我殺死在高要縣的胖子,絕對不是眼前這個家夥。
“使君認出我來了罷。”他仍舊笑得很甜。
“那又怎麽樣?”我道,腳卻不住地發抖。
耿夔道:“不要問他,他是個冷血的豎子,就算知道自己殺錯了人,也不會在意的。頂多想再補殺了妳,就覺得是償還他所做錯的壹切了。可惜,他現在做不到了,使君,很遺憾罷?”
我感覺渾身發涼,是這樣嗎?難道我在他心中,就是這樣的壹個人?我是個酷吏,這我不否認,但我是個廉直不阿、斷案公正的酷吏,這和純粹的殘酷有著顯著的差別。
“耿夔,妳把妳所做的壹切,都說出來罷。”我怒道。
耿夔道:“是要說出來的。要不然,我何必追到這裏?”他掃視了壹眼曹節等人,“諸君想來會很奇怪,我和何使君之間到底有什麽秘密。現在,我就給大家完整地講壹個我和他之間的故事。”
曹節等人又面面相覷。耿夔繼續道:“大約十年前,我還是南郡太守屬下的壹個倉曹掾,我做事兢兢業業,廉潔奉公,自問無過無失。然而有壹天,荊州刺史劉陶派來了壹位部南郡從事,他奉命查勘南郡太守貪汙的事,按照他當時的身份,他沒有權力把南郡太守直接下獄拷掠,於是把目光轉向了我這個倉曹掾。諸君也知道,倉曹掾在郡中雖然不算右曹,可是掌管賦斂賬簿。這位荊州刺史所署的部南郡從事君,好像肯定南郡太守壹定有貪汙行徑,將我抓去,打得體無完膚,我作為壹個男子的體面,就在這次拷掠中蕩然無存。或者說,我被打得不能人道。”
啊,我不由得叫了出來:“妳為什麽今天才說。”我曾經奇怪,為什麽自從妻子死後,耿夔就從未再娶。但這種事畢竟是他的個人隱私,我壹直以為他懷戀妻子,和我類似,現在想來,顯然是娶也沒有什麽意義了。
“早說的話,妳還會信任我嗎?難道我是宮中犯罪受腐刑的閹宦,受了奇恥大辱,仍會奴性大發,對主子忠心耿耿嗎?”耿夔微微笑道。真奇怪,說起這樣憤懣的事,用著這樣憤激的言辭,他的神情卻非常恬淡。
我不說話。他說得對麽?也許不對,就算那樣,我也會用赤誠的心對他,雖然是我打得他喪失了人道,可是,這也不能完全怨我。這世上誰沒有受過冤屈?如果我的赤誠不能化解這種冤屈,那我也認了,我只是不能忍受這漫長的欺騙。
耿夔的臉上沒有絲毫羞愧的表情,他真的什麽都不在乎了,繼續道:“後來,這位部南郡從事升任了丹陽令,請我去當他的謀臣,我那時悲憤交加,天天偷偷煎藥,想醫好自己的疾病,和妻子生個孩子,哪有心情理他。但我知道他為人酷虐,雖然恨他,卻不敢發作,只能賠笑找理由推托。很快這個人因為殘酷不法被免職,但不久又重新啟用為丹陽令,接著升任南郡太守,成了我的父母官。他又假惺惺辟除我為功曹史,那時我家中已經發生了巨變,因為疾病醫治無效,沒有子嗣,妻子日日嘖有怨言,母親氣得壹病不起,很快就魂歸泉壤。憤怒之下,我將妻子毒殺,謊稱是暴病而亡,我自己也想壹死了之,誰知這位太守君突然來到我家,請我去做功曹。我見他誌得意滿的模樣,心中燃起萬丈怒火,尋思著不如將計就計,想辦法成為他的心腹,再找機會將他毒斃。這位太守君見我謙卑恭謹,果然對我大為信任,什麽話都對我說,我因此知道了他壹生中的全部秘密,尤其是他妻子十多年前被風刮走的事,他對我絮絮叨叨,簡直不厭其煩。然而這些嘮叨只能增添我對他的憎恨,他對妻子的失蹤那麽悲痛,然而他殺了多少人的丈夫,離散了人間多少骨肉,怎麽就不考慮別人的痛楚?就如我,被他害得母死妻亡,孑然壹人,還得強裝笑顏,似乎遺世獨立,對塵世間的忠孝大義不以為意。諸君說說看,我這口氣能咽下去嗎?”
這番話說得我有些羞慚,我有氣無力道:“嗯,我沒想到把耿掾害成了這樣,妳今天這麽做,確實應該。妳繼續說下去罷,我還有些地方不明白。”
耿夔冷笑道:“難得看見使君認錯。那時,為了取得妳的加倍信任,每次當妳絮絮叨叨說妳的阿蕌之時,我就假裝回應以百倍的同情,漸漸的妳對我越發知心,我可以隨時出入妳的臥榻,殺妳的機會終於成熟了。但是正當我決定行動的時候,壹樁突如其來的獄事,讓我打消了壹這個念頭。”
我叫道:“是什麽獄事讓我得以茍延殘喘至今?”
“那次我隨使君去編縣巡視,捕獲了幾個賊盜,因為是幾個蟊賊,使君不屑親自動手,讓我全權處理。壹番拷掠之後,他們招供了壹生中所有的罪案,其中有壹件,讓我大吃壹驚。”他的目光死死盯著我,嘴角有壹絲嘲諷。
“能讓耿掾大吃壹驚的事,絕非小事。”說完,我自己也覺得這句話太過無聊。
“那是當然。”耿夔道,“這幾個賊盜說,他們十幾年來,經常幹些販賣人口的勾當,尤其是女子,起碼販賣了上百頭,其中不乏貴家婦女。有些時候,他們也接受壹些特別的交易,比如受人錢財去劫掠指定的人物。有壹年在舒縣,他們就收取了太守府壹位戶曹的錢財,擄走了那位戶曹的同僚,壹位郡掾的妻子。我當時心裏壹動,問那位女子是不是長得如花似玉。那幾個賊盜說,十幾年來,他們擄掠的婦女不計其數,其中也不乏姿色者,但和那位郡掾的妻子相比,卻如糞土壹般。只是最後他們覺得可惜,在強奸她的時候,她用書刀劃破了自己的臉頰……最後,他們將她賣到的蒼梧郡廣信縣壹個叫合歡裏的地方。”
我感覺自己兩眼發黑,好像壹座駿極於天的大山鋪天蓋地地壓下來,將我覆蓋在下面。我的手指抖個不停,哦,是這樣的,當年因為周宣府君的賞識,我確實可能讓郡府中不少人心生嫉妒,其中那位長得豬頭豬腦的戶曹掾朱奔,我自己也覺得對他不住,因為他在府中資歷最高,我兩次升遷,都擠占了本該屬於他的位置。但我從未想到他會這樣暗中害我。因為在我印象中,他長得胖乎乎的,憨厚得不行,老實得不行,壹見我就跟我開玩笑,說我美色官祿兼得,實在命好,誰能想到,這樣豬頭豬腦的庸才也配對我有嫉妒之意,還能想出這麽惡毒的主意來對我。他現在幹什麽了,我不知道。官是不可能比我當得大的,因為我都快把他忘了;可是他在家鄉當個鄉吏,兒女繞膝,應該過得很愜意罷。空閑時他大概會思慮著為自己打造壹座豪華的墓室,雇壹群熟練的工匠給墓室的墻壁畫滿壁畫,好好餵養後嗣,讓他們繼續他的生活,像大漢天下的絕大多數百姓和官吏壹樣。我該怎麽去尋找他……沒想到,沒想到……
我腦中把壹些記憶的斷片不斷地拼合,有些斷片能夠吻合了,有些卻仍舊不知所措。但我知道,這大半年來,在蒼梧郡所經歷的壹切,都和他所說的密切相關。我俯視著耿夔,他短小精悍的身體,如今在我面前是多麽醜陋,邪惡的醜陋。我強自忍住憤怒,道:“原來是那位朱奔害我,原來妳早就打探到了我妻子的消息,妳也太精明了,怪不得那幾個賊盜莫名其妙就瘐死獄中。當然這在監獄中也算常事,不過,妳怎麽肯定他們說的就是真話?”
耿夔搖頭道:“耿椽不會如此愚蠢罷,否則怎麽當妳的別駕從事?”
我道:“對,我壹向深信我的耿掾是百裏挑壹的,才會讓自己落到今天這步田地罷。”
耿夔又譏諷地笑了笑:“在我拷掠那幾個賊盜的時候,當時正要去洛陽上計①的蒼梧郡上計掾正路過江陵,想拜見使君,使君對這種官吏沒有興趣,就命我接見款待。其實以前我在南郡當倉曹掾的時候,就認識這位上計掾,算是熟人,本來這也沒什麽。但真是蒼天憐我,那次隨同上計掾前來的還有蒼梧太守牽召的公子牽不疑。我問他們,是否知道蒼梧郡有個合歡裏,蒼梧郡人是否因為婦女稀少,經常去外地購買女子為婦。他們的回答讓我明白,那幾個賊盜所說的沒有壹句虛假。我突然覺得,輕易將妳毒殺,似乎太便宜妳了!我也要讓妳嘗嘗再次失去美好東西,生不如死的味道,於是我放棄了毒殺妳的計劃。後來,我千方百計找了壹次機會,去蒼梧郡辦了壹回公務,和這位蒼梧太守牽府君親自見了壹面,暢談甚歡,之後常有魚雁往來,可謂無話不說;和牽不疑公子,更是情同手足。牽太守父子都是精明強幹之人,無奈卻被壹介武夫久久壓制,郁悶難舒。我告訴他們,可以騙得壹個傻瓜幫助他們幹掉那個武夫,那樣不但可以推掉自己盜墓的罪狀,而且可以獲得壹個巨大的橘園,可謂壹石數鳥。哈哈哈……”說完,耿夔大笑起來。
『①東漢政府要求天下郡國每個年末派人去京城洛陽述職,這種方式稱為上計。主管上計的官吏,稱為上計掾。』
原來我是他眼中的傻瓜,這讓我感覺不可思議,但是,他說的難道不是很有道理嗎?我長嘆道:“怪不得我被貶為交州刺史的時候,妳壹點沒有失意,反而對我盛贊交州的風物,信心百倍地勸我上計就任。甚至還不等我請求,就自告奮勇相隨前往。尋常掾吏,誰願跟主君來此蠻夷之鄉?”
他搖搖頭:“誰說不願,還有妳的任掾,他不也誓死相隨嗎?”
我勃然大怒:“不要提我的任掾,妳這個無恥的小人,怎麽配提他?妳要害我倒也罷了,卻忘了他曾經救過妳我的性命。”我忍不住淚水迸湧。除耿夔之外,我壹直認為任尚是鮮見的好人,從外表和性格來看,他粗豪任性,不受拘朿。然而關鍵時候,他卻真正能做到急人之急。且不說那次在宜城山中,他不顧自身安危,來回突馳,射殺三十六名賊盜。後來我任司隸校尉期間,因為壹個案件,他率人突入司空府舍搜捕罪人,被尚書劾奏為摧辱上官。本來我和耿夔都要因此下獄,任尚卻服闕上書,獨自承擔了這壹罪責。他謊稱是自己專擅君命,整件事情我根本不知,我和耿夔這才得以赦免出獄。出獄之後,才知道任尚卻因此人獄。幸好碰上新年大赦,他得以免罪歸故郡。後來我來交州,重新請他為掾史,他本來在家中和妻子相聚甚樂,然而聽了我的邀請,二話不說,當即啟程。這樣的掾屬哪裏去找?
耿夔點頭道:“任掾,他確實無辜,但這幾十年來,妳殺害的無辜就少了?妳經常自詡斷案如神,其實也不過是比別人多留心了壹點細枝末節的瑣事,故弄玄虛,讓掾吏不敢欺騙自己罷了。至於斷案真正需要的抽絲剝繭之功,我看妳未必比別人強到哪去。尤其像妳這種自以為廉正不阿的官吏,比之壹般貪吏,作惡更大。有些時候,妳自以為斷案如神,其實是我為了助長妳的驕傲,在勘驗拷掠的時候,故意制造壹些假證據以滿足妳的虛榮,獲取妳更多的信任。妳最得意的那件洛陽老婦魚刺案,也是我給妳幫的大忙。什麽針隨血流,進入心臟,這種愚蠢的傳言妳也相信,簡直讓人笑掉大牙。除了騙騙朝中那些愚蠢的士大夫,還有誰會相信?嗯,我可能說得過於刻薄了。其實我倒感覺,妳自己也未必就真的覺得自己有多厲害,所以妳需要人的誇獎,每次當妳沒信心的時候,我總要不吝任何錦繡的言辭誇獎妳。妳假裝謙虛,心中其實快樂得打戰。妳自稱不信天命,不愧鬼神,實際上妳內心既愧天命,又愧鬼神。要不然,上次在這鵠奔亭,我也就無計可施了。”
汗水涔涔地從我額上流了下來,雖然依舊皓月當空,涼氣襲人。原來那個我引以為自傲的魚刺案,竟然是假的。我想起他以前對我贊不絕口的吹捧,不覺羞得擡不起頭來,我感到渾身沒有力氣。也顧不上什麽臉面了,幹脆壹屁股坐在檻車上,像極了壹個蠢貨。
耿夔冷笑道:“妳大概沒有勇氣再提問了罷?實際上我和牽召早商量好了,我知道妳內心的虛弱,所以故意把妳帶到鵠奔亭,我給任尚下了壹點藥,讓他頭疼嗜睡,然後安排妳見到龔壽和蘇娥壹家,當然,他們都是假的。都死了五六年的人,怎會在這個廢棄的亭舍接待壹位新上任、剛愎自用而又權勢熏天的刺史?”
我有氣無力道:“妳說,這壹切都是妳安排的,這院中根本沒有鬼魂?”
耿夔仰天大笑,在荒野古亭中顯得特別響亮,他還不斷揮舞刀鞘,來助長自己的語氣,大聲號叫:“這世上若真有鬼魂,哪會是這種汙濁的模樣?哪會有這麽多的不公和醜惡?當然是沒有的。蘇娥壹家人,包括龔壽,都是牽府君找人假扮的。好在妳並不認識蘇鱗壹家,他們的形體,有個大概就行了。至於龔壽,還要留著給妳將來親自處死,所以讓牽府君頗費躊躇,最後終於找到壹個,雖然神態有異,形體卻有個八九分,況且龔壽乃是壹個五十多歲的男子,胡須滿頰,又降低了假扮的難度,只要他不多說話,就足以魚目混珠。”
原來那樣風流裊娜的女子,那樣嬌俏可愛的女孩,都是假扮的;那樣玲瓏的神態,那樣朦朧的氣息,都只是我心中的臆想。這其中糾纏的是狡詐和偽裝,欺騙和卑賤,這世上果然是沒有正義的,壹個人受冤死了便是死了,絕不會有不屈的靈魂給世人以昭告:我要復仇。我這次所殺的人都是無辜的,同樣,他們也只能千載沈默。等殺他們的人也死光了,誰也不會知道這個世間曾經是如此的可怖。我以前認為,這世上雖然沒有鬼神,至少還有不少像我這樣正直的官吏來主持正義,伸張冤屈。但現在我明白了,這世上幾乎沒有什麽冤屈可以得到伸張。
“那麽,那位許聖呢?也是妳們找人假扮的?那又有什麽必要。”我道。
耿夔道:“不,那是壹位真正倒黴的小吏,真正迷路到了鵠奔亭。他的到來,倒正好幫了我們壹個忙,讓妳當時怎麽也不會懷疑這個亭舍是廢棄的。當然,他的命也因此不太好,牽公子及時找到他,幫助他將自己吊在了房梁上。說起來很有意思,他的寡母曾經到刺史府喊冤,正好讓我給碰到了。”
我知道會是這樣的結果,可憐的小吏,我深恨自己,為什麽對耿夔如此信任,透過洞開的亭舍房門,我望著後院那排墳堆,感覺憋得難受,突然放聲大哭起來。剛才我還想,這墳堆下面的屍骨是有靈性的,現在看來,仍不過是些朽骨泥土而已。
“妳為什麽不說話,妳為什麽不問,是誰將蘇娥扔進了蒼梧君的墓穴中。是他,我們的牽公子。”耿夔冷笑道。
牽不疑從士卒群中走出來,我剛才還真沒註意到。他笑道:“使君,慚愧,這壹切都是我幹的。我生性喜歡鬥雞走狗,愛好美女狗馬奇服,不事產業。我和我的朋友們欺男霸女,為所欲為,為此我還被李直那老豎子關在城外,教訓了壹通。那天我和朋友們在這路上偶然遇見蘇娥壹家,那個女子可真是漂亮,難怪妳的兒子對他那樣念念不忘,妳們父子倆的情性,可真是,呵呵……他們帶著的壹個小女孩也很迷人,可惜太小。我們沒有耐心等待她長大,於是果斷地殺了。殺了三個,留下壹個。蒼梧君那死豎子的墓,埋了那麽多金銀珠寶,我早就垂涎欲滴了。千裏做官,為了什麽,不就為了錢財嗎?我們總共花了兩個月,挖通進陵園的地道;又足足花了兩個月,才挖通進入墓室的石山。那種疲累,這輩子我都不想回味。我的這些兄弟們當時氣不過,把那個死豎子的屍體從棺材裏拖了出來,當時他的屍體他媽的還沒腐爛呢。對了,那天進入墓室的時候,為了有人可以放風,我把那個美人也帶了去,誰知她很不合作,壹時惹惱了我,被我壹刀殺死,順便扔進了蒼梧君那個死豎子的棺材裏,也算厚葬,對得起她了。什麽,妳說她的屍體是在耳室的妃嬪棺材裏發現的,胡扯,我自己親自扔的,怎麽會錯……之後我們又尋找了機會,用美色和藥將走在半路的何晏灌得迷迷糊糊的,帶他進了壹個偽造有蒼梧君墓壁畫的房間,在他衣帶上結了半枚蒼梧君墓中出土的玉佩,醒來時,他以為自己真做了壹個真切的夢。對著任何獄吏,他都無法不把那個夢重述壹遍,因為他知道的只有這麽多。哈哈哈哈……”他說完,笑聲在恬靜的夜色中飛蕩。
我突然像青蛙壹樣彈起來,沖上前去,像鷹隼壹樣伸出兩只手,死死卡住他的脖子。我的手雖然帶著桎梏,卡他的脖子卻並不感覺有何不便。我死死勒住他,除非天荒地老,我想自己不會松手。
牽不疑的脖子變得紫脹,喉頭不住地發出咳咳聲,耿夔趕忙上來,我的脖子上還戴著頸鉗,耿夔使勁壹按頸鉗,鐵簽壹樣銳利的鉗翅紮入了我的背脊,我感覺壹陣劇痛,手不由得松開了。受刑原來是這麽痛苦的,我完全承受不住。
耿夔神色仍是那麽從容,道:“使君,妳反正要死,何必要找牽公子做墊背的?又何必如此急躁?等話說完了,我會送妳上路的。”我喘著氣,道:“妳夤夜趕來,就是為了告訴我這個?”
“是的。”耿夔道,“我本來不想在這殺妳,無奈趙信臣那矮子竟然說要為妳上書求赦,實在是可忍,孰不可忍。當然,還有壹個更重要的原因,我壹想到妳死了也不知道自己怎麽死的,就不免難受,為此我坐立不安,難受了壹早上。不,妳不要自作多情,我不是為妳難受,而是我自己難受。因為看不到妳自己因為遭了愚弄而死的蠢樣子,我覺得自己的快意實在不圓滿。我想追求這種圓滿,所以不得不來。”
“現在妳看到了,殺死我罷。其實我並不覺得死有多難過。”我說。這是我的真心話,我確實壹點不留戀這個荒誕的世界。
耿夔望著我的眼睛:“妳還有不明白的嗎?”
我道:“沒有不明白的。牽不疑殺了蘇娥壹家,又盜掘了前蒼梧君陵墓,怕我來蒼梧查出真相,於是妳們幹脆設計,在鵠奔亭迷惑我,給我制造鬼魂訴冤的假象。之後妳又不斷給我暗示,借我的手殺了李直和龔壽,這樣妳們在蒼梧既可以為所欲為,又能讓我重新遭受喪妻失子之痛。我說得夠明白罷,現在妳們動手罷。”我望著皓月,想著馬上要離開這個汙濁的世間,油然而生壹絲快意。但轉念想到這世間真的沒有鬼魂,死後未必能和妻子團聚,又不覺感到非常遺憾。
耿夔道:“是的,還漏了壹個環節,那個田大眼,也是我花錢買通的,我讓他無中生有地向妳訴說找到那半枚玉佩的經過,又無中生有地給妳帶來兩件蒼梧君墓中的玉器。墓是這位牽公子盜掘的,這種東西當然他有的是。牽公子還派了兩個家仆混人龔壽家中做蒼頭,故意挑撥離間,見了任尚就砍。還好,那天我及時將他們兩個殺死,免得被妳查出破綻。只是見鬼,我也沒想到李直那麽大膽,敢於發兵進攻妳,讓我自己也差點殉葬。好在事情在最後關頭逆轉,所有的天平都傾向我們這邊,我達到了壹切計劃中的目的……妳不想活,那好,我也不客氣了。妳要知道,這世上,沒有人天生該被他人蹂躪,希望妳臨死前也能自我反省壹下。”說著拔刀出鞘。
曹節好像大夢初醒:“耿功曹,不能這樣,殺了他,我等回洛陽交不了差了。”
耿夔橫刀在胸,笑道:“妳們還需要交什麽差?諸君還等什麽?”
他剛說完,他身後的幾個人擡起弓弩,只聽“嗡嗡”聲響,數支箭矢飛出,各自準確地射中了曹節等六人的前胸,幾乎在同壹時間,他們也相繼扔出腰刀,那些射箭人發出幾聲慘叫,大概有人被腰刀擲中了。曹節等人跪在地下,雙手握住箭桿,好像要將箭矢拔出,可是最終都半途而廢,齊齊倒在草叢中,驚起蛙聲壹片。
我垂下頭,早在耿夔進來的時候,就已經知道了他們是這樣的命運。洛陽吏押著壹個戴罪的刺史回京,在半途消失,這種事雖然不常有,但未必就壹定不會發生。它的最終結果,不過是文書往來的事罷了。朝中的權臣或許正髙興呢,這正中他們下懷,或許連文書往來的解釋都不必要。在大漢這個龐大的帝國之中,什麽都缺,最不缺的就是人,死個把人算得了什麽?
我直視著耿夔,他的刀在月色下顯得非常黯淡,突然光芒暴漲,好像月華飛墜。他的身體突然像凍住了壹般,凝固在那裏,嘴巴張得老大。我們站的地方,雖然本來就不算暗,但這時陡然又亮了許多,幾束明亮的光,帶著門和窗欞的形狀,飛快地躺在我們腳下。原來旁邊那棟亭舍暗灰色的正堂已然燈火通明,銀燭燦爛,好像正在舉行壹場大型的宮廷宴會,空氣中似乎還隱約能聽見絲竹之聲,這聲音微弱得像絲線壹樣,或者就像我現在的生命,非常慘淡淒涼。
尤為詭異的是,恍然間,有五個人影出現在光亮之中,他們雖然披著燭光,但仍然可以清晰看出,正是蘇萬歲、蘇娥、縈兒和致富四人,還有,還有壹個卻是阿蕌,綺年玉貌的阿蕌,眼下他們個個臉色慘白,壹句話也不說,只是怔怔地看著我們,好像我們是壹群不速之客,打擾了他們的家宴。
天哪,這是怎麽回事?我轉首望著耿夔,他驚呼了壹聲,回頭茫然望著牽不疑,牽不疑的臉上驚恐萬分:“鬼,真的有鬼!”說著轉身要跑,突然慘叫壹聲,壹跤向前摔倒,壹枝羽箭準確地插在他的項上,箭羽震顫不絕。他身邊的那些士卒趕忙上前,狂呼亂叫。又聽得幾聲弓弦聲響,他們脖子分別中了壹箭,余下的幾個擡起弓弩,還沒等反擊,亮光消失了,院子裏又回歸了陰暗,只有頭頂皓月仍舊當空,這幾個舉著弓弩的士卒也悶呼壹聲,仰首跌倒,脖子上各自都插著壹支羽箭。
我驚呼道:“任尚,是妳嗎!”
壹個黑影從屋脊上縱下:“是我,使君!”他單手握刀從陰影處走了出來,壹張碩大的弓斜背在肩上。
耿夔唉了壹聲:“我早該想到,任老虎不是那麽容易被殺死的。”
任尚道:“對,我不是鬼。但是現在看來,這個世間確實不是沒有鬼的,我早就說過。”他的眼睛望著剛才亮光展示的亭舍正堂,若有所思,那正堂現在又黑魆魆的壹片。
“到底怎麽回事?”我望著任尚,喜極而泣。他的額上有道深深的刀痕,在月下也看得清清楚楚。
任尚道:“使君,我和這位耿君當時在龔壽莊園前,陡然遇到襲擊。我猝不及防,額上中了壹刀,好在我危急之中迅疾後仰,才沒受致命之傷。當時我還很為這位耿君的安危擔憂,力斃兩人,搶了壹匹馬要他逃走。之後我中了兩箭,那些蒼頭箭法太差,力道不足,同樣不足以致命。不過我也確實沒力氣了,他們將我扔進預先挖好的坑中,就全部去喝酒作樂。上蒼護佑,我半夜蘇醒,竟然爬了出來,摸到莊園中,順手殺了壹名奴仆,將他冒充我,扔進了坑裏。而且,在這時候,我有點懷疑這位耿君了。”
耿夔的臉色在月光下像披了壹層嚴霜:“怪不得我聽說莊園中丟失了壹位奴仆,卻沒敢相信是妳殺的。妳為什麽會懷疑我?”
任尚道:“因為我聽見有的蒼頭責備另外兩名蒼頭,不該太惹像我這樣的人,搞得自己死了兩個朋友。那兩個蒼頭支支吾吾地應對,我於是隱隱有了懷疑,他們怎會知道我們躲藏在莊園外,而且壹出手就是對我。而且當我回味那場打鬥之時,感覺也有疑點,其他蒼頭欲進攻耿夔之時,反而被那兩個蒼頭有意無意地格開。不過我壹直只是懷疑,不敢確信,因為我想,和我親同手足的耿掾,怎麽可能害我。於是在躲避養傷之余,我只是偷偷打探消息。當使君被檻車征往洛陽後,我就跟蹤檻車,準備找個合適的時間解救使君。壹直跟到此處,沒想這位耿君竟然自己跳出來了。”
耿夔臉色鐵青,站著不動:“任老虎,算妳厲害,今天死在妳手中,也算死得其所。其實這個世間我也無所眷戀,報了仇又怎樣,百年之後,倶歸黃土。”
任尚收刀還鞘,搖搖頭:“我不會殺妳,妳走罷。”又轉頭向我,“使君,我們暫時伏藏山澤,等待奸臣覆滅和朝廷的大赦。”說著,他伸出手,攙扶我的胳膊。
我望著耿夔,不知道說什麽好,許久,嘴巴裏蹦出壹句:“對不起!耿君。”任尚解開我的枷鎖,扳斷檻車的欄桿,將我扶進車中,自己躍上車,道:“這次,只好下吏來給使君駕車了。”
耿夔孤獨地站在草叢中,望著我們,我突然心中生起壹絲憐憫,想讓任尚將他帶上。突然,他發出壹聲恐怖的尖叫,大聲道:“蛇,蛇……”他壹邊叫,壹邊將手中的腰刀拼命飛舞,像瘋子壹樣。任尚回頭看了壹眼,果斷地壹鞭擊在馬背上,那馬嘶鳴壹聲,拉著我們的車,呼嘯而去。
附錄 何敞年譜簡編
漢安帝劉祜元初二年(115),雞鳴時,何敞生於廬江郡居巢縣空桑裏。
漢安帝劉祜建光元年(121),六歲,在縣學宮做廝養,協助成年仆役打雜,也開始旁聽識字。皇太後鄧氏死。
漢安帝劉祜延光三年(124),九歲,舅舅被當地官吏指使吏卒打成重傷。在縣學宮學習儒術和法律。
漢順帝劉保永建二年(127),十二歲,舅舅絕望,自殺死,切身體會到世態的炎涼。和左雄結為好友,為人生之慰藉。周宣任蒼梧太守。
漢順帝劉保陽嘉元年(132),十七歲,初次見到左蕌,成為對左蕌壹生愛情的開始。周宣遷廬江太守。
漢順帝劉保陽嘉四年(135),二十歲,受廬江太守周宣賞識,辟除為郡決曹史;又受同縣故縣丞左博的青眼,左博將女兒左蕌嫁之。不久,與左蕌訂婚。
漢順帝劉保永和元年(136),二十壹歲,在廬江郡舒縣空桑裏老宅,與左蕌成婚。
漢順帝劉保永和三年(138),二十三歲,升督郵,巡行潯陽。左蕌懷孕,於大風日失蹤。後再赴潯陽,案殺潯陽縣令潘大牙父子及壹幹不法掾史。
漢順帝劉保漢安元年(142),二十七歲,此前歷任主簿、督郵、五官掾、功曹,以察廉除丹陽令,秩級六百石,懲治丹陽大族水丘北等,威震郡縣。周宣任太尉。
漢沖帝劉炳永嘉元年(145),三十歲,因懲治丹陽奸人手段過苛,被州府劾奏為酷暴,免職。
漢質帝劉纘本初元年(146),三十壹歲,周宣推薦給荊州刺史劉陶,劉陶辟除他為部南郡從事、治中從事,受任查南郡太守貪贓案,拷掠南郡太守倉曹掾、江陵人耿夔,五毒俱至,耿夔堅貞不屈,感動了何敞,兩人結為好友。是時耿夔二十六歲。
漢桓帝劉誌建和二年(148),三十三歲,丹陽大亂,丙姓不滿丹陽縣令的不法行徑,群聚欲攻擊縣廷,朝廷重新起用何敞為丹陽令,掠殺丹陽諸多不法掾史,縣中重新恢復平安繁榮。
漢桓帝劉誌和平元年(150),三十五歲,因治理丹陽有功,升遷為南郡太守,到郡,辟除耿夔為功曹史。
漢桓帝劉誌元嘉二年(152),三十七歲,為南郡太守,行縣至郡內宜城,遇盜賊,掾屬或死或逃,獨騎吏任尚單騎馳逐,射殺三十六名賊盜,何敞因此獲救,回去後擢拔任尚為兵曹掾率兵進擊宜城山中群盜,全殲之。
漢桓帝劉誌永興元年(153),三十八歲,因蕩平賊寇有功,經太尉周宣保舉,遷為河南尹,帶耿夔、任尚去洛陽上任,分別署兩人為功曹史和五官掾。
漢桓帝劉誌永興二年(154),三十九歲,破獲洛陽老婦魚刺案。太尉周宣薨。
漢桓帝劉誌永壽二年(156),四十壹歲,遷司隸校尉。
漢桓帝劉誌延熹元年(158),四十三歲,九月,得罪權臣梁冀,貶交州刺史。
漢桓帝劉誌延熹二年(159),四十四歲,六月,因擅發兵與蒼梧都尉李直相攻,有罪,檻車征回洛陽,在鵠奔亭遇故掾任尚相救逃亡。八月,桓帝與宦官單超等共謀,誅殺梁冀宗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