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章 貶謫入交州
鵠奔亭 by 史傑鵬
2018-9-25 18:37
這是我第壹次來到交州,前個月,我被朝廷任命為交州刺史。
我現在走的地方是條長阪,好像契刻在黛青色山腹上的壹道傷痕。我癱坐在輕便的安車上,左邊荊棘蒙蘢,碧綠盈目;右邊郁江之水如緞似帶,壹路逶迤,環抱著我前行。太陽漸漸落下了天際,無數烏鴉從遠方的林間射了出來,霎時散落在郁江的碧天之上。這是我很喜歡的瑰麗景色。血壹樣的殘陽撒滿了我眼前的這片天地,不知道下壹個亭驛會在哪裏。
老實說,我倒根本不想考慮這些瑣碎的問題,驛置總歸會有的,遠壹點近壹點又有何妨。在轔轔的車聲相伴中,我愜意地賞閱著四圍的風景。這條古驛道上壹個人也沒有,如果是旁的人來,壹定會膽戰心寒。如果帶著我那深愛的妻子,我肯定也會心頭惴惴,絕不會這麽冒險。雖然蒼梧郡總的人口也不過十三四萬,它本身就該這麽荒涼,但這不是我應該冒險的理由。可惜,我那心愛的妻子,她早早地就離開了我……我真的很想知道,她是怎麽消失的,真的很想知道。有時,我很奇怪自己持久的記憶能力,時間之河從來沒有將我們隔斷。
“使君”,馭手有點心不在焉地對我說,“天色快黑了,下壹個驛亭還不見蹤影,只怕我們要露宿了。”他的名字叫耿夔,南郡江陵人,祖父和父親都在禁中做過尚馬監的官員,世代擅長駕馬,他自己則擔任過南郡太守的倉曹掾,在壹次斷案的時候,和我不打不相識,我辟除他為掾吏,跟著我也差不多有七年了。
我不耐煩地回答道:“嗯,我們也不是沒有露宿過,怕什麽。”
“交州的亭舍怎麽會這麽少,真是化外之地。”他慨嘆了壹聲,手上卻繼續單調地揚鞭,駕駛著馬車前進。
“交州的草木,比我們宜城還要茂盛啊!”我的車右任尚左右轉動他的大腦袋,貪看兩邊的景色。他膂力過人,雖然祖籍是南郡宜城,壹個瀕臨漢水的小縣,縣邑中的人大多喜歡遊水捕魚,他卻自小在當縣尉的叔父影響下,精通騎射,百發百中,任何人能請得他當侍衛,再危險的地方也可以不懼。來交州做刺史,本來就屬貶職,傳聞這裏壹向瘴氣深重,中原人來此者多不能適應,所以這次我沒帶任何家眷,只讓他們兩人隨行上任。
長久以來,我就壹直醉心於在黑魆魆的世界中行走,我喜歡打著黯淡的燈籠,在逼仄的城中街巷和城外小徑中巡行。我甚至連壹個從人都不想帶,如果不是因為我有時也懼怕寂寞的話。何況,壹日三餐我也懶於親自動手,我需要壹個廝養(雖然我自己曾經當過很久的廝養),但我並不需要借助他的矯健來壯膽。我深信自己足夠應付任何這人世間最可怕的事件。
幼年的時候,我就發現自己天生地喜歡讀律令簡冊,我的夢想就是在長大後能當上“文吏”。這是壹項數百年來在我的家鄉居巢縣炙手可熱的職業,盡管有儒生們對它指不勝屈的挖苦和譏諷。可是,難道我不能理解他們嗎?我經常看見縣邑的學宮裏,那些青年和壯年儒生們眼中怯弱的螢光。雖然閭裏的長老們也逐漸認為儒生才是壹項更加有前途的職業,然而我不這樣認為,如果這世上還需要太平,那就更需要我們這樣精通律令的文法吏。
況且我也不是不懂得權時應變的人,我六歲就進入居巢縣學,聽那些儒生們講論《論語》,雖然我對孔子的很多話並不以為然,卻還能做到陽奉陰違。是的,雖然我那時僅僅六歲,似乎不應該有這樣深的城府,可是那些住慣了高堂邃宇、廣廈連屋的人,那些自生下來起就披紈躡韋、搏粱齧肥的人,難道能走入像我這樣領受慣了專屋狹廬、上漏下濕的貧寒少年的心境嗎?
我是壹個早早就沒有父親的人,四十二年前的壹個淩晨,他死於壹場突如其來的疾病。據母親講,他臨死前腹脹如鼓……算了,這都沒什麽新鮮的。在這淩厲的旻天之下,發生什麽都不是奇跡。我是靠母親給人洗衣縫補完成在縣學的學業的。稍微長大壹點,我壹個人承擔了縣學裏二十多個人的烹煮任務,以此換來壹天兩頓的食物。這種勞作的繁重遠遠超過了壹般弛刑的戍卒,只因我不想讓母親這麽勞累。在無數個夜裏,我如饑似渴地苦讀,不管是《論語》還是《十八章律》,我都背得滾瓜爛熟。還有那些附加的案例,也無壹不爛熟於胸。
我的勤奮不是沒有回報,陽嘉四年,當廬江太守周宣來居巢縣巡查時,招集縣學宮的幾十個儒生,當面考試。我的命運由此改變了。
“我大漢以孝立天下,諸君將來都是國之棟梁,本太守今日就以‘孝養’二字為題,二三子且各抒己見罷!”周宣用手捋著自己頜下稀薄的胡須,淡淡地說。
我沒有開口,冷眼看著我的同窗們接二連三地發言。這是壹群不折不扣的書簏,從他們的嘴巴裏,與其說吐出的是華美莊嚴的詞句,不如說正噴散著腐敗骯臟的積塵,就像陳舊的棺材板遭到鐵錘敲擊時,氤氳升騰起來的那種積塵。通常,他們的那些言辭完全正確。而且,我毫不諱言,就算讓我說,我免不了首先也是同樣的壹番長篇大論。只不過由於我地位低微,雖然隸名學籍,身份卻是廝養,暫時沒有我說話的份罷了。
我的心怦怦直跳。整個過程中,周府君始終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聆聽,臉色平靜。然而我似乎看見他的眉頭逐漸微微聚攏,若有所思。我突然心裏壹動,我想,我應該說點自己真正想說的話才是。
於是我離席深施了壹禮,長跪道:“山野鄙儒何敞,敬問府君無恙!”周宣微微頷首以示答禮。我沒有停頓,繼續道:“敞剛才聽了諸位同窗的發言,胸中頗有異論,不敢藏愚,敢稱說於府君之前。”
周宣的眉頭突然像花朵壹樣舒展開了,嘴角也漾出壹絲笑容,再次頷首示意我講下去。
喜悅頓時像蜜糖水壹樣,浸潤了我的心,我大聲道:“諸生剛才無不艷稱孔孟,以為孝養父母,不須芻豢酒肉,也不必錦羅繡綺,只要心底誠懇,面容莊敬,那麽即使給雙親咀嚼青葵,吸啜清水,也是完全可以的。並因此認為處世當甘於貧賤,不可汲汲於富貴,敞以為大謬不然。”
周圍的人都發出低低的噪聲,顯得有些騷動。周宣威嚴地望了望四周,堂上重又回復安靜。周宣道:“君且繼續,不要理會他人。”
我拱拱手,繼續道:“啟稟府君,敞自小失怙,全靠母親壹手撫養成人,敞自從懂事之日起,家中就只在膢臘的日子才能看見酒肉,那還是皇帝陛下大赦天下時開恩頒賜的。敞那時就想,倘若敞長大之後,不能掙得酒肉以養老母,而使老母只能繼續飲清水,食菽葉以度余年,敞將痛不欲生。老母契契勤苦,養了敞這樣的兒子,又有何用?老母的肚子不是菜園,難道只配裝盛那菽葉青葵?況且如果依諸生剛才所說,壹簞食,壹瓢飲就足以孝養,那麽幹脆可以上書東宮,減免花費。只是敞不知道,當皇太後壹日四餐以清水菽葉為食時,天下百姓又將怎樣看待聖天子的孝心呢?”
我的周圍又立刻響起了壹片嗡嗡聲。很顯然,我的話違背了他們壹向習慣的虛假教誨,也許他們明知道是虛假的,然而因為習慣,已經把心口不壹當成了天經地義。我的這些同窗中,不乏家中有巨萬之資的紈絝,試問他們是不是真的願意在餐案上,恭恭敬敬地給他們的老母備上壹壺清水,壹笥菽葉或者青葵。我想不會的,那是餵馬,而不是養親!
我的做法有點冒險,雖然西京的余烈未殄,我大漢表面上還保持著文法興盛的勃勃生機,而儒生們的迂腐不堪已經給這個國家塗抹上了壹層色厲內荏的色彩。而且平心而論,我的話中並非沒有強詞奪理的成分,我自己內心深處最隱秘的想法估計也與此不符。不過每個人在有些時候都是不得不稱說自己的壹隅之見的,盡善盡美的見解在這世上根本不存在。至少在這時候,我動了壹點真的感情,當我慷慨陳詞的時候,我想起了老母那雙龜裂的手,以及她額上裹著布巾,抱病在寒冷的冬日為人洗衣的場景,我哭了。我真的很希望,能讓她美衣甘食地安享余年。人活在這世上不是為了受苦的,受苦,那絕不是活著的目的。
周宣的眼裏閃出驚喜的光芒,他只壹揚手,就制止了我那些同窗們秋蟬般的鼓噪。他的身體往前傾了壹傾,慨然說了壹句話:“大漢的天下,都要被那幫腐儒們糟蹋幹凈了。”
第二天,太守府小吏送來了壹封檄文,征辟我為郡決曹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