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二章 故詐幻明幽
鵠奔亭 by 史傑鵬
2018-9-25 18:37
“使君,何晏的母親來了,說要找妳親自辯訟。”任尚把我喚回現實。
“哦。”我道,“還辯什麽訟,人都死了。”我心裏掠過壹些歉疚。
耿夔答話:“她還不知道。我沒允許把這個消息傳出去,她這次帶了壹些食物,說要給兒子。”說著舉起壹個籃子。
我驚訝道:“我聽說他是寡母,這樣可怎麽辦呢?”我揭開籃子上遮掩的布,裏面整整齊齊放著兩個食奩,壹個裝著米飯,壹個裝著菜肴,切成方形的碎肉,寸許長的蔥。
我望著那食奩裏的菜有點發呆。耿夔奇怪地看著我,我擡頭望望他,理解他目光中的意思,在他眼中,我是殺人不眨眼的酷吏。我斷案號稱審慎,然壹旦斷定誰有罪,絕不手軟。雖然如此,我也不能保證在我的做官生涯中,沒有枉殺過好人。實際上,那有可能經常是玉石俱焚的。就說那次在潯陽罷,我到後立即將縣令和壹幹掾屬系捕,嚴刑拷掠,百姓聞訊,都紛紛來縣廷揭發縣令罪行,可謂證據確鑿。在我上次離開後,那個告狀婦人終於絕望自殺,而那迎接我的導騎,也來向我告訴了所有的事實。他是仁義裏的街卒,親眼看見那婦人的女兒被縣令的兒子率領壹幫家奴搶去,大概蹂躪了幾天幾夜,摧殘致死,又讓家奴滿不在乎地將屍體懸掛在閭裏門楣上。與其說這是制造自殺假象,不如說是玩著壹種有恃無恐的遊戲。我很驚訝那位導騎的談吐不俗,詢問他的出身。他開始不肯說,在我的壹再懇切下,他才告訴我,他叫杜根,因為得罪了皇太後,天下郡縣逐捕,不得已逃到這偏僻小縣,隱姓埋名當了壹名街卒。我氣憤填膺,率領壹幹隸卒連夜拷掠縣令父子,打得他們父子倆都傷痕累累。他們開始還很囂張,威脅說要讓孫程來治理我,我哈哈大笑:“就算死,也要先殺了妳們這幫惡人。”我命令獄吏用沙袋將他們壓死,並懸屍街市,大書:天下第壹賊吏潘大牙及其惡子之屍。街市上萬人圍觀,紛紛唾罵。我又把平常跟隨這父子作惡多端的掾屬和當地惡少年全部捕獲,判了死罪,系押在監獄,很多人不堪折磨,自殺而亡。像我這樣壹個酷吏,後來做的事也大多如此,怎麽也會有緊張歉疚的時候呢,耿夔不理解,也是情有可原的了。
我解釋道:“本刺史雖然不仁,卻不想欺壓貧弱。就說這何晏罷,我開始並不想殺他,誰知他竟會自殺。”我默然了壹晌,又道:“也罷,我要親自見見他母親。”
我坐在堂上,讓耿夔把何晏的母親叫來。不壹會,壹個身材中等,穿著灰色袍服的婦人低頭走上堂,她的頭發梳成高髻,雖然堂上光線陰暗,遠遠看去,仍能看見她的頭發有些斑白,似乎已經將近五十歲。她緊趨幾步,跪在何晏面前,低聲道:“妾身拜見明使君。”
“不須拘禮,請坐。”我啞聲道。我也覺得奇怪,為什麽自己今天的心腸會這麽軟。
她依舊不動,頭壹直低著,道:“妾身這幾日壹直想要拜見明使君,怎奈明使君事煩,不能如願。妾身的兒子何晏,據說因為盜墓,被明使君系捕,妾身以性命擔保,這是天大的冤枉。望明使君詳察,還犬子壹個清白。”
我心中陡然跳了壹下,不知道是什麽原因。這婦女說話口齒清晰,口音雖然類似當地土著,卻似乎有些差異。而且她穿著打扮整潔素樸,和當地婦人喜歡繁縟裝飾的風格也頗有不同。尤其是那語音中有些非常耳熟的東西,甚至,甚至可以說帶有家鄉居巢縣的影子。我馬上想到何晏,心中似乎頓時有如明鏡般的澄澈,當初第壹次見到何晏,之所以會陡然對何晏生出好感,除了覺得他俊美之外,他口音的特別可能也是壹部分原因,只不過我沒有深想罷了。當然,何晏的口音基本和當地官吏無異,如果說有不壹樣,那就是和這婦人有點關系。我狐疑地問道:“聽君的口音不類廣信人,君之故籍是否在廬江?”
這婦人突然身體壹顫,驚訝地擡起頭來:“明使君好耳力,妾身正是廬江郡居巢縣人,明使君也在廬江做過官麽?”
她的臉壹擡,我嚇了壹跳,這才發現她臉上有壹道長長的疤痕,雖不能說相當醜陋,至少也不那麽和諧。天啊,我心裏暗道,看不出言辭如此溫婉的人,面容竟然遭到了如此破壞,我本能地將身體往後壹仰,她似乎覺察到了,趕忙又低頭道:“妾身容貌醜陋,嚇著明使君了,請明使君恕罪。不過妾身不是故意的。”
“無妨,刺史不僅僅在廬江郡做過官,還正是廬江居巢人。君叫什麽名字?怎麽來到了廣信?”我的聲音有些幹澀,隱隱感覺這個人和我可能會有關系,胸腔有如擂鼓。
她“啊”了壹聲,呆若木雞,過了壹會才艱難地回答,聲音中帶著水的濕氣:“此事說來話長,連妾身自己也覺得不可思議,現在再提起,已經沒有什麽意義了。妾身原是廬江居巢縣左長公的女兒,年十七嫁給同縣郡督郵何敞為妻。有壹個春天,妾身的夫君奉職巡視郡縣去了,妾身獨自壹人在庭院中看花,突然沖進來幾個男子,用個布袋將妾身兜頭罩下,這幾個賊盜將妾身帶到壹個屋子裏,欲侮辱妾身。妾身堅拒不從,趁壹個賊盜不備,拔出他腰間的書刀劃破了面頰。賊盜覺得無趣,就將妾身賣給廣信壹戶人家為妻,這戶人家正巧和妾身的前夫同姓……”
她嘴裏蹦出的每個字都像重錘壹樣敲擊著我的心,不知不覺,我的淚水早已沁濕了前襟。她竟然是阿藟,是我心愛的阿藟,簡直是……我感覺這壹切如夢如幻,二十多年來,我做過數不清的和阿藟有關的夢,有的歡樂,有的悲傷,而夢中的阿藟,無壹例外仍是那種綽約如仙的樣子。像今天這樣的半老婦人,還從來沒有在夢中出現過。我使勁晃晃我的腦袋,可以肯定不是夢魘,我將前額抵在案上,偷偷拭了拭眼淚,揮手叫耿夔他們出去,只留下我和她壹人。又擡起頭,咽了咽唾沫,想讓自己的喉管變得濕潤些,道:“妳的阿姑和侍女當時沒有陪著妳嗎?當時舒縣沒有刮颶風嗎?”
“她們那天去集市了,我因為懷著身孕,感覺不舒服,不大想去,就壹個人在家。正是颶風過後,突然闖進來幾個男子的。”她回答道,突然又抖索了壹下,“使君,妳……怎麽會知道?”
原來母親和阿南壹直在騙我,我又假裝站起來,背過身子偷偷拭幹眼淚,忍住悲聲:“妳知道刺史叫什麽名字嗎?”
她擡起頭迅疾地看了我壹眼,眼神非常奇怪,是的,她沒有認出我,二十多年過去了,我的衣著、聲音、舉止,都和當年有所區別,尤其是,我現在蓄著這麽大的壹蓬胡須,又帶著這麽威嚴的梁冠,她怎麽可能認得出我呢?她又低下頭,道:“妾身不敢知道明使君的名諱。”
我道:“如果妳的前夫站在妳面前,妳怎樣才能識別?”
她道:“使君……”她望見放在我幾案上的壹個漆盒,上面繪著壹只吐綬鳥,眼淚突然下來了,指著那漆盒道:“妾身的前夫,他也……很喜歡吐綬鳥,妾身曾對他說,看見吐綬鳥,將要升任功曹……他還說,將來要去蜀郡為妾身特意訂制壹雙繪著吐綬鳥的漆盒。”
我哽咽得說不出話來。昔日的陽光似乎又盤旋在我頭頂上,昔日的微風又在我耳畔回蕩,它帶著我回到了二十多年前的舒縣,仍舊是陽光燦爛的早晨,我們倆仍倚在枕上,望著停在妝奩上的吐綬鳥,呢喃地說著情話。那是何等寧靜而晴朗的壹個早晨,完完全全屬於我的早晨,附帶著我的青春,我的勃勃理想和生氣。我的淚水怎麽也止不住,泌彼沸泉,幹脆就讓它敞露著,悲聲道:“妳夫君他難道就這點誌向嗎?他不是說,有朝壹日壹定要當上二千石,車前功曹、賊曹先導,車後主簿奉行,兩邊騎士夾道嗎?”
她顫聲道:“明使君,妳怎麽會知道?難道……”
我迅疾緊走幾步,跪在她身前,泣道:“二十多年了,我們都互相視同路人。刺史,就是當年妳的夫君,何敞,他早已當上二千石了,可是他心愛的妻子阿藟,卻趁他不在家的時候偷偷離開了他。”
她定睛看著我,眼光由驚異陡然變得悲不自勝,道:“妳,真的是阿……敞,何郎。”我抓住她的肩膀:“當然,就是我,阿藟,妳記起來了。剛才我看見那四方的碎肉和寸許的蔥段,就想起了妳,我記得妳才喜歡將肉菜用那樣的切法……”
她呆呆地望著我,突然站起來,掩面跑了出去:“不,妳不要戲弄我了,我現在已經成了這個樣子,妳怎會要我。”
我身軀前竦,迅疾伸手扯住她的袖子,將她拉了回來,幹脆張臂緊緊抱住了她:“不,妳就是我的阿藟。不管妳變成什麽樣,都是我的阿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