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笙歌憶綢繆
鵠奔亭 by 史傑鵬
2018-9-25 18:37
繼而又舉行了鄉飲酒禮的活動,說實話,這點實在有點出乎我意外,沒想到在偏僻的廣信,鄉飲酒禮的奏樂儀式也能得到如此循規蹈矩地踐行。四個過程包括“升歌”“笙奏”“間歌”“合樂”,可謂壹絲不茍。我目睹幾個樂工從西階走到堂上,隨即瑟聲響起,樂工開始唱《鹿鳴》:
〖呦呦鹿鳴,食野之蘋。
我有嘉賓,鼓瑟吹笙。
吹笙鼓簧,承筐是將。
人之好我,示我周行。〗
曲調和我在洛陽聽過的略有不同,渾厚敦樸,似乎有西京之風,堂上的瑟工和堂下的笙鐘等樂師,個個膚色皴黑,手指骨節粗大,像極了地裏的老農,真難以想象,如此典雅的樂曲竟出自他們粗蠢的指下。我忍不住悄悄問牽召,請教這些樂工的由來。他說:“使君有所不知,他們的祖先都是武皇帝時期徙居嶺南七郡的中原人,其中不乏犯罪遭貶的世家大族,精通西京儀典,三代的禮樂文明,在他們家族,壹向是世代相傳的。”
原來如此。我不由得驚問:“既然如此,前此的刺史太守為何不向皇帝陛下舉薦他們,往年孝和皇帝下詔讓中樂府王延壽校訂西京以來失傳古樂,遭到廷臣反對,認為王延壽所奏不合故典,皇帝無奈,只好詔罷。向使交州向朝廷薦此數人,不但可以堵住廷臣之口,對交州官吏來說,也享有舉薦之功啊!”
牽召臉上現出壹絲難色:“話雖然這麽說,但如果被大將軍駁回,則非但無舉薦之功,反而有妄舉之禍了。多壹事不如少壹事,無功也就無過,就像使君如此清廉剛直,不也遭貶了嗎?”
這句話扯出了我的隱痛,我心頭怒火騰地升了起來,想對牽召或者隨便壹個什麽人發作,但實在又找不到理由。是的,如今梁冀專權,飛揚跋扈,鳳凰在笯,雞鶩翔舞,只能謹慎為上。舉薦的人才雖好,如果不給梁冀贈金,肯定也會黜落,而且說不定給安上個“舉薦不以實”的罪名,遭到連坐。梁冀的確無所不能,我自己只因為劾奏梁冀的弟弟河南尹梁不疑而險遭下獄,雖然我是朝廷人人忌憚的司隸校尉,按律有劾奏壹切官吏的權力,可是碰到梁冀就只能碰壁,奏章根本遞不到皇帝手上,就被他的爪牙截留。作為官拜大將軍錄尚書事的人,律令在他眼中是可有可無的東西,這個國家還能有什麽希望?
於是我只好緘默不言,這時樂工已經唱完了《鹿鳴》,開始唱《四牡》:
〖四牡騑騑,周道倭遲。
豈不懷歸?
王事靡盬,我心傷悲。〗
庭下站立的士卒開始附和起來,大概觸動了它們的心事罷。他們中有不少是中原的百姓,被征發到這個偏遠的地方來服役,誰是心甘情願的呢?每壹個士卒的家裏,都有老母妻兒在倚門等待著,思念跨越了多少山山水水,他們的親人並不知道,但他們自己卻非常清楚,很遠很遠,來的時候他們已經領略過了。
“間歌”響起的時候,連我也不由得心旌神搖,堂上堂下壹唱壹和,酬唱依依,宛如朋友相答,夫妻相合,說不盡的溫柔敦厚之意。堂上唱《魚麗》畢,堂下笙奏《由庚》;堂上唱《南有嘉魚》,堂下笙奏《崇邱》;堂上唱《南山有臺》,堂下笙奏《由儀》。我尤其喜歡《南山有臺》這首詩,這真是善頌善禱的絕唱,“樂只君子,邦家之基,樂只君子,萬壽無期。”大概只有三代的盛世,才能寫出這樣偉大的詩篇來罷!
當最後的《關雎》響起的時候,我又想起了我的妻子。當年我們就是在同樣的樂曲聲中步入青廬、合巹交歡的,那是我心中最深刻的記憶,我想起了我們在床上打鬧的場景,她不過十七歲,我也不過二十壹歲。那時我是何等的青春勃發,我們在床上壹直瘋鬧了壹夜,第二天早上幾乎沒有力氣起床……
“使君,開始飲宴了。”牽召把我的思緒喚了回來,他目光驚奇地望著我。我意識到了什麽,趕忙擡袖擦了擦淚珠,走到堂前,下令道:“諸君,現在自由飲宴罷,可以不拘壹格,放浪形骸,興盡而止。”於是剛才還肅穆的人群發出了喧鬧聲,又是奏樂,又是投壺,又是玩六博戲,總之吵吵嚷嚷。我也在牽召的簇擁下,進了大堂,開始飲宴。蒼梧君趙信臣就坐在我身邊,這讓我們能很親密地交談。我詢問了他壹些祖上的事,得知他原來就是蒼梧王趙光的後代,趙光投降漢朝之後,被封為隨桃侯,爵位壹直傳承,王莽時代中絕。光武皇帝中興時,他們族主率領族兵幫助漢朝重新平復了交州,又被封為蒼梧君,至今已經第六代了。我稱頌了壹番他們家族的豐功偉績,又談了談上任途中的見聞。他也禮尚往來,稱頌了我的壹些功績,看起來似乎對我有壹定程度的了解,甚至熟知我壹系列的升遷軌跡,知道我原先是居巢縣縣學廝養,隨後辟除為廬江郡太守府決曹史,遷主簿、督郵、五官掾、功曹,以察廉除丹陽令,遷荊州刺史治中從事,以酷暴免職,復拜為丹陽令,遷南郡太守,直到河南尹,司隸校尉,再貶交州刺史。
“久聞使君壹向斷案如神,任廬江太守府決曹史時,曾斷過著名的炙發案;又剛直不阿,任荊州刺史部南郡從事之時,案殺宜城長、編縣令,震驚壹郡,可有此事?”他詢問道。
我笑了笑,這些事難為他能打聽到。說起這些往事,又觸動了我剛才的心緒。
我被廬江太守周宣辟為掾史的時候,才二十歲,霎時間,我的境遇完全改變了,如同夢幻壹般。第二天,附近幾個裏的父老都賫著牛酒,到我家來慶賀。我家的茅屋位於閭裏最後面靠近圍墻的角落,地勢低窪,是全閭裏最貧困的人家。門前狹窄的庭院院墻用土磚壘成,院子的左側還單獨壘了壹個菜園,外糊壹層黃泥,墻頭插著壹排籬笆,上面纏繞著碧綠的瓠子藤,金黃的瓠子花正在怒放,逗引得蜜蜂在其中穿來穿去,幾個拳頭大的瓠子幼稚地掛在藤蔓之間。院子裏除了幾棵苦楝樹之外,還種著壹些葵菜,日日將它的花瓣向著太陽。沒到做飯時間,母親就吩咐我:“去扯幾把葵菜來,我給妳煮了蘸醬吃。”我就老大不情願地走進園子裏拔著那全身毛茸茸的葵菜,還惡狠狠地將它的花朵扭斷。葵菜和瓠子,是我童年時的常餐,直到現在我聞著它們的味道就想作嘔。好在那時家裏總會養幾只母雞,最盛的時候,母雞們接二連三地從雞圈裏奔出來,興高采烈地打鳴,這是它們下蛋後必不可少的行徑。母親就給它們灑壹把米以為獎勵。雞蛋有時會蒸給我吃,大部分要拿到市集上換錢,積聚下來以備不時之需。直到如今我都很佩服母雞的斂財本領,就是由於童年時的經驗。做官後我每次下鄉巡視,看見養雞的百姓也壹向是不吝誇獎的。
從來都是門可羅雀的家,壹下子來這麽多客人,可想而知根本容納不下,而且我也舍不得讓他們擠破我家的菜園。好在前後幾家貧困的鄰居知道後,都興高采烈敞開門戶幫忙,以方便筵席的鋪陳。幾輛漆得烏黑油亮的軒車,停駐在院子裏,華麗的車蓋與我家那顏色黯淡的、由竹席改成的門簾形成鮮明的對比。淺陋的小人乍壹看見這種情況,肯定會驚奇得張大嘴巴,信不過自己的眼睛。然而,在儒學盛行的大漢,稍微見過點世面的人都不會為此奇怪。雖然我壹直在縣學為人廝養,同窗中不乏驕橫的富戶公子,但稍微有點修養的世家子弟,都因為我平日學業的優異,對我尊敬有加。
我同窗中壹個叫左雄的,父親名左博,當過縣丞,家資百萬,是當地望族。左雄本人壹向才高,讀書十行並下,過目不忘,為人也很倨傲,但在我面前,卻從不敢略有驕色。空閑時他還經常駕車來到我家,和我暢談律令和儒術。每次來的時候,他總是春風滿面,告之唯恐不及地向我傾瀉他新悟出的道理,可是在聽了我的見解之後,又逐漸轉為悵然,等到出門登車回家,已經變得神不守舍。後來我聽閭裏父老傳說,有壹次左雄回家,他母親就氣恨道:“看妳這幅樣子,是不是又跑到那洗衣嫗家裏去了?每次妳去了回來,都是這幅鬼打蔫的模樣,我屢次告誡妳不許去,妳總是不聽。那洗衣嫗的兒子就算才高,可是家貧如洗,妳又怕他作甚?”他父親倒是開明,勸解妻子道:“何家那童子,以後絕非凡庸,他母親現在幫人洗衣,只怕將來有壹天,大家求著為她洗衣也不可得呢!”左雄也對他母親嘆息:“阿翁說得對,我每次去找何敞,總以為苦學數旬,大概可以比得過他了。哪知見面壹談,這數旬間,他的學識比我又不知長了多少倍,真是瞻之在前,忽焉在後啊,唉!”
這些傳聞讓我有些得意。我壹向認為左雄讀書有個問題,勤奮有余,思考不足,也就是孔子說的“學而不思則罔”罷。所以他雖然以富家能搜羅到更多的書籍,卻不如我苦苦讀爛壹本,汲其精髓。現在我終於成功了,應驗了左雄父親的話,他那天特意讓仆人扛了壹整頭豬,數缸美酒,專程來為我祝賀。
母親的臉興奮得通紅,站在門前,不知所措。已有裏中的老嫗紛紛上前圍著她,說些稱贊巴結的話。她不是壹個善言辭的人,稍微見了生人就很局促,現在她終於不需要局促,終於熬出頭了。壹個太守府的決曹史雖然秩級不高,可是在郡府掾屬中已經算是高等,按照壹般升遷程序,壹個人在太守府做官,必須從小史做起,通過幹、循行、書佐、守屬等幾級,才能當上諸曹吏,獨當壹面,而周宣壹開始就任命我為決曹史,這種恩遇,是不多見的。他這麽看重我,壹般百姓怎敢不傾力巴結?
我看著母親被水浸泡得發黃的手,暗中熱淚盈眶,趕忙背過身擦掉。從今之後,我不要再讓她勞苦,不要她再為任何人洗衣。她生性忠厚,幫人洗衣從不耍奸使滑,即使是冬日寒冷的時候,也可以壹個下午浸泡在屋後的池塘冷水之中。好在她的手從不因此生凍瘡皸裂,這大概是上天的眷顧罷。她從不讓我沾冷水,我的手卻每冬必凍,通紅通紅的,像血饅頭壹樣,握不住筆管。想到我這回去了郡府,從此冬天也能坐在和暖的房間裏做事,手不會再凍,心裏就跳出壹陣壹陣的快樂,像脈搏壹樣。
那次筵席還有個天大的喜事,讓我永遠不能忘懷。在喝完幾爵酒之後,左雄的父親特意把我叫到面前,開門見山,就說要把他的女兒左藟嫁給我為妻。我當時大吃了壹驚,懷疑他是不是喝醉了,抑或在逗我開心。旋即我相信了,這不是取樂,我的地位和身價已經全然不同。雖然左家家資百萬,他本人也當過縣丞,但那算什麽,我現在是太守府的決曹史,才二十歲,青春年少,過不幾年升到功曹史,乃至升到縣令,甚至最終升到太守都不是不可能。我有這個信心,他也應該有。
我興奮得心怦怦直跳,我知道這不是做夢,因為人在做夢的時候,是從來不會懷疑自己是否在做夢的。它都是直來直去,不管快樂還是憂傷,都是在陡然的夢醒之後得到證實。我很想把母親叫到房間去好好問問,讓她告訴我我的父親乃至大父,生前到底積過什麽陰德,當然我更想和母親壹起分享這個喜悅。我要告訴母親,自從三年前見到左藟後,那個女子就壹直是她兒子夢中日思夜想的人,只是她兒子平時從來不敢表露。
左家也住在居巢城中,和我家只相隔兩個裏,之前受左雄的邀請,我曾經去他家造訪過幾次,但從未見過左藟露面,直到那個春日的下午。
那天大約是日仄時分,我從縣學燒完飯打掃好壹切回家,路過左雄家所在的高陽裏,順便去找左雄借書,進門時,見院子裏闃寂無人。我有些猶豫,又渴望看書,不想白來壹趟,於是徑直上堂,誰知突然從旁邊廚房裏竄出壹條黑狗,兩眼噴射著炯炯兇光。我當即呆住了,它盯著我看了片刻,感覺我應該是個好對付的人,於是迅疾向我撲來。那狗長得既大,我又素來怕狗,嚇得哇哇怪叫,轉身往院門狂奔。這時聽見樓上傳來壹聲清叱:“阿盧,回來。”那狗聽到喚聲,倏然停步。我嚇出壹身冷汗,擡眼向樓上望去,見壹個小女孩輕盈地站在那裏,年可十二三歲,倚著欄桿對著我笑。她頭上盤著松松的雲髻,兩縷垂髫遮住兩邊的臉頰,臉頰潔白,上身穿著壹件粉紅色的短襦,下身穿著壹條綠色的縠紋長裙,衣袂飄飄,宛若神女,我壹下子看得呆了。
“妳,是不是叫何敞?”她的聲音真好聽,嬌慵柔媚,在我耳中不啻仙籟。我在鵠奔亭見到縈兒的時候,之所以會那麽關心,大概就跟陽嘉元年三月庚辰日仄時看到的這個畫面有著莫大的關系罷!
我望著她,眼睛壹眨也不肯眨,只知道不斷地點頭。
她還是盯著我笑,又道:“妳來找我阿兄罷?他陪我阿翁阿媼去縣廷了,縣令家有喜事,請他們去饗宴呢!”
“那,妳怎麽不去?”我聽見了自己稚嫩的聲音。
她道:“我不喜歡那種場合,評頭論足的。妳既然來了,就不要走,陪我玩玩六博罷。”她竟然對我發出邀請。
我壹陣眩暈,這個小美人請我陪她玩六博,那自然千願萬願!我都不知道怎麽措辭,只是越發重重地點頭。她喜道:“那妳等我下去。”說著轉過身離開了欄桿。
我呆呆站在院子裏的屋堂下、門楹間等她。那只叫阿盧的狗仍壹直望著我,不離不棄,還不時地狺狺低吼,擺出壹幅恐嚇的表情。我頭皮發麻,感覺度日如年,好不容易,聽見樓梯上環佩叮當,她下來了,抱著兩個漆盒,道:“妳來屋裏罷,我們坐著玩。”又轉面叱狗:“阿盧,下去。”那狗不甘心地朝我叫喚了兩聲,搖晃著蓬松的尾巴,垂頭喪氣地轉到屋後去了。
我跟著她走上堂,心裏七上八下,跳個不停。她招呼我坐,放下了漆盤,徑直走到後堂,鼓搗了壹陣,壹會兒給我端上來壹壺熱騰騰的茶,又給我倒上,我這個大孩子手足無措地看著她做這些,竟然不知道幫忙。她斟好茶,對我盈盈壹笑,才打開漆盤,拿出壹個六博棋盤,和十二根竹籌,嘴裏還不忘招呼我:“妳別拘謹,快喝茶……我叫左藟,妳知道罷?”
我激動地端起杯子,喝了壹口水,茶香沁入心脾。我點點頭,又搖搖頭,鬼知道她叫什麽名字,左雄又沒跟我說過。我又偷偷瞧她的臉蛋,瞧壹眼又趕快飛開目光。她倒不在意,繼續整理棋盤,說:“像妳這樣博學的人,六博壹定也玩得很好。”
我心裏又是壹陣驚跳,她說我博學,看來對我還真有些了解了。是左雄告訴他的罷,我心裏暗喜,嘴上卻說:“豈敢,我只是會玩壹點。”其實六博我倒是經常玩,這遊戲也不需要什麽技巧,擲瓊還要點運氣,但我就是愛玩。
“妳要白還是黑?”她睜大眼睛問我,那種好像驚詫的表情尤其可愛。
“都可以。”我回答。要白棋還是要黑棋,都沒有什麽重要,關鍵看誰先走第壹步。
最後的決定是我執黑,讓她先擲瓊。可惜的是,我們才下幾步,就聽見院門哐當響了壹聲,壹輛輜屏車馳到了院子裏,透過前堂的門,我看見馭手下車,掀開車的後簾,前六安縣丞左博夫婦兩個和我那位同窗左雄相繼走下車來。左藟嘆了壹聲:“真不巧,阿兄回來了。”隨即就站了起來,疾走到堂前去迎接家人,我也趕緊站起來,隨她趨到門口。
那天向左雄借了兩卷書,我就回了家,腦中不斷回味左藟和我說的每壹句話,壹種莫名的興奮和騷動溢滿了整個心胸,壹下子覺得喜悅,壹下子又覺得失意;壹下子想她哪句話有深意,壹下子又懷疑自己哪句話說得不夠得體。回到家,吃飯的時候,我也忍不住跟母親提到左藟,當然語氣是漫不經心的,好像只是順口說說。沒想到母親卻知道她:“妳說左家那女孩,好像挺美的是罷?”
我道:“母親妳怎麽知道,我看著還不錯,不是很美罷。”
母親看著我的眼睛:“我給人洗衣,見臨近幾個裏的阿媼,很喜歡議論曾經見過誰家的男女公子,還議論誰家的公子和女孩英俊漂亮,最後都推左家那女孩為第壹。”她又望了我壹眼,好像也漫不經心道,“要是妳將來有出息,能娶到這樣的女孩做妻子就好了。”
我臉上頓時發起燒來,感覺母親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她雖然大字不識壹個,但猜測人心理的能力卻非常之強,經常讓我驚嘆。我趕忙用其他的話岔開,但那天晚上,我輾轉沒有睡著,左藟的影子怎麽也驅散不掉,或者說我不忍心驅散。我幻想了種種和左藟在壹起的場景,我壹廂情願地讓她愛上我,然後我們又因種種原因產生誤解,最後我總是對她說:“可能是我配不上妳,妳該嫁壹個更有錢的公子。”之後我被自己感動得流下淚來,我希望她看見我的淚水會心軟,重新回到我的身邊;或者她本來就離不開我,不管誤解怎樣,最後她總會屈服。就算暫時不屈服,將來她也會為之後悔,錯過了像我這樣愛她的優秀男子。為了自己幻想的愛情場景流淚,不獨獨是那天晚上,而且成為我後來樂此不疲的壹種享受!
白天由此經常會沒精打采,有時想她想得癡了,也會忍不住找借口去左雄家,然而去了幾次,竟再沒見到左藟。我當然不好意思問左雄,生怕他誤會我想高攀,我只是暗暗想,假如有壹天真的能夠發跡,能娶到左藟為妻,那讓我當天死了也願意。光武皇帝說:“仕宦當至執金吾,娶妻當娶陰麗華。”我沒有那麽高的願望,如果不當官能娶到左藟,人生就已經沒有白活。可是我也知道,在大漢的天下,像我這樣的家境,不當官就什麽也沒有,又怎麽能配得上左藟?婚姻,真是何等功利的事,有怎樣優秀的女子,就該嫁怎樣優秀的男子。壹旦身份相差遠了,夫妻之間也不會長久。光武皇帝如果壹輩子只做執金吾,那麽,他和陰麗華壹生都會夫妻和美;可是後來他成了皇帝,她也只有被拋棄壹途了。
我的思緒總是像風壹樣,自己也抓不住,好在最後還能夠凜然回到現實,想到這樣思念實在太無意義。緊要之務還是該操心自己的學業,光慕戀人家就像平地欲起樓閣,毫無可能。我壹次次這樣告誡自己,可恨腦子不聽使喚,總會不由自主去想。我愛極了左藟,要得到她,只能想辦法脫於貧賤,這點倒不難,我對自己有信心,可是真的要快,要是她已經長大成人,而我還是貧賤如故,所有的思念都會變成對自己的嘲笑。我都不知道那天在周宣面前長篇大論,是不是有對左藟的慕戀給了我勇氣的因素在內!
現在,我終於成功了,不需要我厚著臉皮請媒妁去提親,左博竟然主動說要把左藟嫁給我。天哪!這幸福來得突然又不突然,上蒼待我何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