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廣信簡群吏
鵠奔亭 by 史傑鵬
2018-9-25 18:37
刺史府位於廣信縣的西部,和東部的太守府、南部的都尉府遙遙相應,成三足鼎立之勢。廣信縣邑不但為蒼梧郡的太守治和都尉治所在,同時還是交州刺史的治所,這在大漢是很罕見的現象。不,不是罕見,而是絕無僅有,這也足以說明它位置的重要了。城墻是土夯的,壹層層密實的夯土之間,可以清晰看見草稭、石塊、樹皮之類的東西。這個地方多雨,但對城墻的侵蝕並不厲害。城邑的範圍不大,周垣三百丈,每面平均約七十多丈,南墻明顯長於北墻,使得整個城看上去像個梯子的形狀。這就是三百年前蒼梧王趙光所築的城,三百年間,不知歷經了幾次興廢,它的目光顯得那麽黯淡。漓水從北面迤邐而來,郁水從城南蜿蜒流過,在城西交匯,站在城墻上眺望,頭頂著永遠陰沈的天空,感覺郁江像壹條縹碧的緞帶,躺在城墻面前。如此靜謐陰郁,無聲無息,不知躺了多少年。從趙光來到這裏築成的時候,它就躺著的罷!它看過了這個地方多少的悲歡離合?人的生命和它相比,是多麽的渺小!
西南的漓水關,在漓水註入郁水的口上,是西京武帝時設置的,現在仍駐有郡兵。廣信,是交州最重要的城邑。
太守牽召和都尉李直聽說我來了,早就率領壹幹掾屬在城門迎接,整整齊齊,填滿了城門。牽召的姓氏很奇怪,讓我肅然而起懷古之思。我從不敢看低這些具有奇怪姓氏的人,也許他們才是淵源有自的貴族;相反,那些張、王、李、趙之類的大姓,庸俗不堪,倒不知混雜有多少蠻夷的血液。牽召見了我,滿臉賠笑地行禮寒暄,顯得很謙卑,也許因為身份讓他不得不然罷。在官秩上,我甚至比他低了不少,他是二千石,我只是六百石。但是,我的身份為刺史,是代表天子來巡狩地方的,他們要尊敬地稱呼我為“使君”。我可以糾察交州七郡所有秩級的不法官吏,對牽召也不例外,他怎麽敢不對我低頭呢?都尉李直,大約五十多歲,身材高大,長著斑白的連鬢胡須,看上去頗為威武。他不像牽召那麽低聲下氣,而是不亢不卑,或者,亢多壹些。按理說,作為官秩比太守略低壹些的都尉,對太守應當有壹些尊重,但是我看不出來。有些邊郡的都尉,仗著自己是能帶兵打仗,總要氣勢淩人壹點,李直大概也是這類罷。
晚上是牽召親自主持操辦的豐盛筵席,說是專門為我接風洗塵,這讓我很快樂。其實如果不考慮天氣的因素,到交州來當地方官,是非常得意的。想想龐大的七郡都在我的掌握之中,看看蒼梧郡太守在我面前低聲下氣的樣子,我壹直以來的抑郁之氣霎時消散了。什麽宦官專權外戚當政,都暫時被我拋到了腦後,我還是想著怎麽在這裏做壹番事業罷。交州雖然地方廣大,可是人煙稀少,在洛陽那班公卿眼裏從來就沒有地位,這未必不是好事,至少他們不會來此掣肘,阻礙我的行動了。
堂上還有妙齡女子的歌舞,蒼梧郡的女子大多顏色皴黑,可能因為這裏陽光太激烈的緣故。女人如果太黑,就顯得老,不好看,所以她們雖然賣力地扭來扭去,長袖翻飛,我卻感覺百無聊賴。院子裏正開著血壹樣的刺桐花,當地人稱之為蒼梧花,據說這就是蒼梧郡得名的來由。這些花開得如此嬌艷,比這些女子只怕還更有觀賞性。我又無端想起了蘇娥,那個女子容顏姣好,膚色潔白,在蒼梧郡只怕百裏難遇,只是前幾日我見到她時,沒有想到這壹點。洛陽的女子雖然不漂亮,膚色之亮澤,卻是讓人怦然心動的。而我家鄉居巢的女子,膚色既白,容顏又麗,在我心目中,只怕是最好。我曾從那最好之中,又挑了壹個尤其好的給自己做妻子,然後又無端地失去了。那場痛苦讓我失去了對女人的壹切興趣,像個修道的沙門壹樣,輾轉活到了今天。
交州刺史府建造得比蒼梧太守府和都尉府都要氣派很多,屋檐向上翻卷的樣子,像青鳥張翅欲飛。天子的使者,在這蠻荒之地也得到了充分的尊重。前刺史已然離職,他辟除的主要高級掾吏比如別駕、治中、主簿等也都識相地跟著他離職了,剩下的是壹些戶曹、倉曹、簿曹、部郡國從事史之類的高級掾吏,以及經師、月令師之類的低級掾吏。我首先任命耿夔為別駕從事,這個官職很適合他,他擅長營構精細的計劃,以後我外出行縣的時候,他就可以負責安排路途保衛、食物供奉等壹切瑣事。當然我不會再讓他為我親自駕車,他是我的副手,要自己坐著副車,隨時替我接收百姓的冤情哀告和其他壹切需要呈遞到我手上的文書,可以說是跟我關系最密切的掾屬,是我的股肱之臣。而且這個官職壹向被視為上佐,是刺史掾屬中地位最高的,讓耿夔當這個官,可謂得其所哉了。至於任尚,我則任命他為兵曹從事,掌管交州的軍事,在壹個地方任職,不能控制士卒,那是什麽也幹不成的。從職責上來講,作為天子的使者,又在邊州當刺史,也自然不能廢棄武事。任尚對這個任命倒沒什麽不滿,他知道耿夔出身高貴,頭腦縝密;自己徒有幾斤蠻力,不能跟耿夔相比。
安頓下來,我很快進入視事狀態。在洛陽的時候,我雖然不曾掌管中樞,但對天下富庶郡國的情況壹向比較留意,知道得還不少;對交州轄下的這些邊郡,卻幾乎壹無所知。因為它們每年的貢賦實在不值壹提,遇上災年,只怕還要朝廷賑濟。這些郡設置的年代,都在武帝元鼎六年平復南越國的時候,限於郡內蠻夷很多,武帝當時采取了比較靈活的治理手段,雖然派遣官吏來管理,仍順應當地民俗,保留了不少蠻夷長老。當時壹般中原的士人,都不願來此做官。武帝還特別下詔,規定有士人願意去交州為吏的,中原郡縣必須供給他們車馬財物,同時免去他們家裏的賦稅,使之無後顧之憂。治績考核方面,也可以得到優容,有功可優先升遷。這些措施很吸引了壹些內郡的官吏,有的甚至全家遷居此地。經過大漢近三百年的治理,如今交州的情況已經有了很大的變化,郵驛亭傳基本完善了。我壹路行來,感覺除了人煙少些,其他地方和中原地區沒什麽異樣。交州物產豐富,沿路樹木郁郁蔥蔥,水道縱橫,無須過於勞苦,百姓通過采果捕魚,就可以飽食無憂。只是天氣過於燠熱,即便秋天也是如此,這點是讓我不喜的。
我來到這裏的時間很湊巧,過不了多久,就到了十月月朔,是蒼梧郡年底饗宴的日子。每年這天,全郡各地的縣邑都會派遣小吏帶著牛酒到廣信城來舉行宴會,太守會親自主持宴會,表彰忠信,黜落奸邪。那是全郡壹年中最為狂歡的日子,除了官吏之外,地方上的三老、豪傑、七十以上的老者,都會受到宴會的邀請。普通百姓們雖然不能進入府庭,卻可以在府外觀看典禮,把官吏的喜悅當成自己的榮寵,這種現象我不知道是什麽原因。不過也似乎可以勉強理解,皇帝陛下的貼身奴仆,總是比三公還要得意忘形。同樣,作為生活在廣信城的子民,雖然自己也許蜷居蓬門陋巷,可是究竟勉強算是和刺史、太守、都尉的華屋相鄰,那也會頗有壹些自豪罷!
對於全郡的諸多小吏來說,這也是壹個值得期盼的日子,他們希望於辛苦壹年之後,能在大庭廣眾之下得到郡太守的慰勞獎勉,最好的還可能被推薦給皇帝,擢拔為二百石以上的長吏。可以說壹年的希望,就全寄托於此了。
牽召請求我來主持這次郡會,他稍微言辭很懇切:“使君身銜王命,駐節敝城,壹城百姓都覺得與有榮焉!希望這次十月的盛會,使君能親步玉趾,蒞臨饗會,慰勉士眾,獎拔吏民,則群吏幸甚,百姓幸甚!”
他的話讓我很舒服。如果讓我主持的話,交州其他六郡的太守可能都會派遣官吏前來祝賀,這對蒼梧郡以及他來說,當然是有臉面的事了。雖然他的邀請有其私心,但我也確實想趁此機會露露面,同時認識壹下各郡縣的小吏,查問民情,於是也就爽快地答應了。
那天壹大早,我就洗漱完畢,整裝來到朝堂,掾吏們已經濟濟排了壹堂,低級壹點的官吏則都坐在刺史府前的院子裏,院子裏到處披紅掛彩,顯得十分喜慶。而且,讓我感到極為意外的是,除了牽召和各郡派遣的官吏之外,連住在端溪縣的蒼梧君也趕來了。
蒼梧君是當地蠻夷的長老,因為早就率領種人歸順朝廷,對交州的和平穩定有很大貢獻,光武皇帝特別封他為蒼梧君,地位高於漢朝的列侯,相當於諸侯王。他為人壹向謙恭,平常居住在封地端溪縣的群玉城中,不大理會地方官吏。朝廷每年都會派遣使者去群玉城慰勞他,送他大量金帛禮物。前壹任蒼梧君趙義薨逝的時候,皇帝更是專門派遣禦史中丞持節來到蒼梧郡,發郡兵兩千人為趙義的陵墓填土,並贈以車馬、金縷玉衣及其他皇室專用的溫明秘器,蒼梧君下屬的蠻夷種人為此感到極為榮耀,發誓永遠效忠漢朝。現任蒼梧君也已經有四十多歲,他的名字叫趙信臣,長得身材短小,膚色黝黑,身上的漢式禮服剪裁得相當妥帖,腰間的革帶也束得整整齊齊,其上的玉具劍和印綬掛得壹絲不茍。由於身材矮小,墨綠的綬帶差不多垂到地上。雖然他其貌不揚,但舉手投足之間仍有著王者的風範。站在他身後的是他的貼身侍衛,大多光著半邊膀子,執盾持矛,虎虎有威。
“不知君侯枉駕敝庭,慚愧慚愧。”聽了牽召的介紹,我緊走上前,對他躬身施禮,嘴裏又說,“敞有王命在身,不能大禮,敬請見諒。”
他笑道:“久聞使君在朝廷剛正不阿,讓權臣嫉恨,是以遭貶。寡人雖僻在蠻夷,也非常敬服使君的為人。想想若不是使君遭貶,寡人也不可能有機會得以親睹使君的玉容。古語有雲,塞翁失馬,安知非福。這句話大概也適合使君罷!”
我心裏暗笑,這個蒼梧君看來也曾讀過幾部漢家古書,還知道塞翁失馬的故事。只是用在我身上,還是有些不倫。如果按照他的客氣話來理解,我的得禍,導致他的獲福,和塞翁失馬的原意相差很遠了。不過這點也不能強求他,究竟他不是中原的列侯世家出身,能把漢話說得這麽流利,就已經相當不易了。
“君侯過獎了,沒想到敞還有微名能入君侯之耳,實在萬分榮幸。”我心裏實在頗有些得意。
簡單的客套寒暄過後,牽召看了看立在堂上的水箭刻漏,道:“今日天陰,沒有太陽,已經是漏上數刻了,請使君出去主持宴會罷。”
我走出刺史府的大堂,站在祚階上,牽召和李直、趙信臣站在左右副階,我們四個人壹起臨視著庭院。剛才站在堂上的高級掾史,現在也都來到了庭院當中。庭院四周已經陳列好了步障,列好了枰席,官吏們整齊地站在枰席前,仰起脖子,像野鴨壹樣看著我們,他們當中有的臉色蒼老,有的還朝氣蓬勃,目光更多的是停留在我的臉上。我這個新刺史,會給他們帶來什麽呢?他們壹定在想。因為很多年前,我也經歷過這樣的時刻。
對蒼梧郡去年壹年的治績,我並不了解,於是只能按照太守府提供的官吏名籍誦讀了壹遍。人是基本都到齊了,其中還真有不少外郡來的官吏。我發表了壹番訓導,接著又宣讀壹年中考績優等的名單,受到嘉獎的官吏都興高采烈的上來,接受我頒賜的獎品,並由我親自賜酒壹爵,飲盡之後,再讓我為他們披上壹襲繒袍,撫肩勉勵。獎品是壹笥漆器,內紅外黑,繪著渦紋和雲雷紋,油光錚亮,鑒人眼目,都是由郡府專門從蜀郡買來的。對這些獎品,小吏們並不看重,他們最看重的還是這種被天子使者撫肩的榮耀,從他們千恩萬謝的表情我可以看得出來。這也曾是我有過的感覺,在漢朝統治的天下,年復壹年,代復壹代,人的想法工整齊楚,並不會有絲毫的變化!
然後進行了士卒長矛和弓弩隊的表演,當長矛如林攢刺的時候,從士卒們嘴裏還響起了宏壯的歌謠,我沒大聽明白歌唱的內容,但歌辭中夾雜著的“兮”字,和中原流行的楚歌也沒有什麽差別。大漢的王化是否已經浸漬了交州的每壹寸土地,我不敢斷言,但至少在廣信城中,它已經成為百姓們追逐的時尚。弓弩射士的箭法大部分都壹般,但基本也合格了。我看見李直臉上露出明顯輕蔑的神色,覺得好奇,不自禁地問他是否看這些人不上。他的回答也有意思:“這些縣卒亭吏,他們也算盡力了。”牽召聽了也笑道:“使君沒有趕上八月的都試,皆是蒼梧郡卒,李都尉親自調教的,那些射士可是百發百中啊!”
怪不得李直這麽輕蔑,不過我倒奇怪牽召為何如此謙卑,怎麽說,他也究竟比李直官秩要高,何必在李直面前低聲下氣。這種情況可不許在我這裏發生,不管李直這個人多強橫,我都要慢慢地把郡兵的指揮權奪過來,慢慢地讓他知道,我才是交州真正的主君。
這時場上發出壹陣歡呼聲,原來是壹個年輕的郡吏十二箭射中了十壹箭鵠的,正舉弓向周圍示意。李直撫須笑道:“太守君,令郎箭術可是越發進步了。”牽召也笑:“這點微末小技,可不敢和都尉君的射士相比。”又對我解釋道:“那位是犬子牽不疑,平日裏也只愛好射箭,不好讀書。”他轉頭對著兒子叫道:“不疑,快來拜見新任的刺史君。”
那年輕人將弓扔下,到階前來施禮,他長得面如美玉,確實儀表堂堂。我誇贊了他幾句,慰勉壹番,他高興地退下了。射箭比賽結束,我開始宣布給超過合格要求的士卒都記上壹定的勞績。之後,又給新增的七十歲老者頒賜了鳩杖,這些鳩杖是年初蒼梧郡就向朝廷申請的,經過細致審核,按照蒼梧郡提供的名單,皇帝下詔有選擇地頒賜給壹些德高望重的七十以上的老人。有幸獲得這種鳩杖的人,每年節日期間,將獲得縣廷例行發放的肉酒,這倒在其次,最重要的是,這些老人從此之後,就可以直接闖入縣廷甚至郡府,和縣令和太守平等對話。除了謀反之類的死罪以外,官吏和百姓不得以任何原因侮辱毆打持有鳩杖的老人,否則判處棄市。無怪乎得到我頒賜鳩杖的老人,個個神氣活現兼如釋重負,他們的家人也不能不對他平增壹些尊敬,這種尊敬,或者就是大漢帝國的“孝道”罷。我出自鄉鄙,知道“孝”這種東西,雖然叫得好聽,但在貧苦百姓之間,實際上知之而不能行之,壹個兒子在老父面前摔摔打打,勃然作色,那是經常的事,碰到這種情況又能如何?去縣廷告兒子忤逆,固然也能奏效,縣廷將他的兒子判處徒刑,那就更加無人供給他吃喝了。況且鄰裏也會指責他不慈。所以多數老人除了忍氣吞聲茍活下去,幾乎沒有別的辦法。但如果這個老人有了鳩杖,情況就會不同,他陡然變成了有權力和縣令對抗的人,稅賦少交壹點,縣廷也不敢逼迫,何況年節還有酒肉頒賜,在這種情況下,孝順這個老人,讓他最大限度地活著,就能給整個家族帶來最大限度的利益。人世間,有什麽事是不帶任何功利的,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