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三章 懷怒逐疑跡
鵠奔亭 by 史傑鵬
2018-9-25 18:37
事情實在太不可思議,說給誰聽,誰都會張口結舌。可是,結果確實就是這樣。我開始懷疑,冥冥之中,可能真有鬼神在掌管著壹切,自到蒼梧以來,我感覺自己的心境也有了微妙的變化。有時我徜徉在廣信的大街上,看著那些裝飾奇特的黑黝黝的土著,聽著他們的鴃舌鳥語,以及四顧街道兩旁古怪的垂著長長蔓藤的樹木,就感覺宛若夢幻。壹切都洋溢著壹種奇詭的陌生,讓我不由得時時駐足在邑中的大道中央,東張西望,或者想聆聽些什麽,心頭掠過壹陣陣莫名的恐慌,魚鱗雜沓。大概,這真是壹個充滿著神秘詭譎的世界,能把任何不可能的事變成可能。對於我二十年來的夢想,正是如此。二十年來,我從來沒有忘記過阿藟,但我確實從來沒有幻想過她還能活在世上,更沒幻想還能與她重逢。做夢,也沒想過。
我要求阿藟留在我身邊,再也不要回去。她後來的丈夫,很早就死了。她有兩個兒子,壹個就是何晏,另壹個兒子,早入贅到別人家了,她相當於壹個人過。讓我覺得驚訝又似乎不驚訝的是,何晏就是我的親生兒子。我的感覺有點荒唐,還有點殘酷,然而這也是事實,按照年齡推算,也差不多是這樣了。除了接受之外,別無他法。當時阿藟被賣到蒼梧,就在蒼梧生下了何晏,他的後夫很大度,壹樣對何晏非常喜愛,視同己出。蠻夷之地的人,本不像漢人那麽註重血緣。要換了漢人,娶了來歷不明的女子,頭生子壹定會被殺了。在這個問題上,誰野蠻,誰不野蠻,又怎麽說得清?
何晏在獄中自殺的消息當然瞞不住,我當然也不會比阿藟更悲痛,雖然何晏是我唯壹的兒子。記得阿藟失蹤後,母親很快又逼著我娶妻,說不能絕後。我不敢對母親公然頂撞,只能虛與委蛇,娶了阿南為妻,可那僅僅是當作壹種虛幻的慰藉。我對阿南索然寡味,應付著跟她生了兩個孩子,都是女兒。這我倒不在乎,對女兒我也壹樣喜愛。什麽絕後,什麽祖宗血食,都是很無聊的想法。自天地開辟以來,有多少人被暴君惡吏甚至強盜斬草除根,世間也依舊平靜。天下又有多少父子相詬,視同仇讎的事層疊展示,現世父不慈,子不順,地下的惡父卻想去享受逆子的血食,豈不是太荒誕了嗎?可是這些淺顯的道理,愚民總是不能理解,人創造觀念,又被觀念所奴役,還自以為聰明,其實是愚不可及。
母親那時的臉色卻非常難看,天天張羅著替我納妾,好在她很快就重病去世了,否則真不知道怎麽應付。嚴格地說,我不該對她用“好在”這個詞,作為將我撫養成人的人,她的壹生也確實可憐辛苦,雖然這是她自找的,算不上是什麽了不得的恩情。可是,除此之外,她究竟是我自小相依的婦人,就算我不是從她身上剝離而出,那份親密也不會有什麽兩樣。我希望她如大家所想的那樣,活到百歲千歲,雖然老態龍鐘地茍延殘喘並沒有多少趣味。我自己就經常想,有朝壹日我老到行動不便,希望上天能及時把我收了去,讓我在壹個晚上安詳睡去,再也不必見第二天早晨的陽光,以免受苦。這是人壹生最好的結局,活到百歲並沒有什麽意義。可是母親未必會這麽想,她想活得盡量長,沒關系,只要她喜歡,我就高興。我能壹直看著她活著,我也高興。但在她死後,我確實有壹種微小的如釋重負的感覺,雖然這種感覺,很快被懷念的悲痛所替代,這就是我的真實想法。關於親情這種東西,起先我還有壹些事情想不清楚,經歷過何晏這件事,我逐漸有些明白,不管何晏是不是我親生兒子,他沒有和我朝夕相對過,我沒有親眼看著他壹天天長大,他在我眼中就只是個符號,和別的陌生人並沒有太大的不同。
但對阿藟來說,卻完全兩樣。總之她因之壹病不起,整日昏迷,好幾天後她才清醒過來,第壹個反應仍舊是哭。我也只能唉聲嘆氣,不知怎麽辦才好。她伏在枕上嗚咽:“難道這是天意,找到了丈夫,就壹定要失掉兒子;二十多年來,我壹直看著他長大,才覺得妳仍在我身邊,還能有活下去的勇氣。現在妳回來了,他卻又走了,像霧壹樣消散。難道他僅僅是妳的化身?註定妳來了,他就得走?二十多年了,妳們怎麽像季節更替壹樣,不能並存,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我緊緊抱著她:“妳不是也曾經像霧壹樣消散了嗎,現在我又把妳找回來了。沒有兒子有什麽關系?畢竟妳現在還有我。”
她哭道:“妳說得這般輕易!什麽沒什麽關系?那是我和妳唯壹的兒子,是我二十多年的時光。妳壹天也沒見過他,我卻撫養了他二十多年,我壹直把他當成我們曾經在壹起的證據,他是我活著的寄托,妳怎麽能夠理解?”
“現在,妳可以把我當成寄托。即使有兒子,沒有我,他也不能跟妳壹輩子,只有妳的夫君,才能陪伴妳永遠。”我也泣不成聲。
等她稍微平靜下來,我們免不了還要談起盜墓案。阿藟堅決不相信兒子會做那樣的事,可是,那半枚玉佩怎麽解釋呢?總不成是飛到他身上去的。我又向她敘述了壹下何晏生前的供詞,說我之所以確定何晏是盜墓賊,就是因為他的話非常荒誕,和洛陽盜墓賊的伎倆如出壹轍,就算他沒有親自去盜掘,至少也是個騙子,是個奸吏。
“妳還是像二十年前那樣自負。”阿藟道,“可是我肯定,這次妳錯了。妳害死了我的兒子,還要用這種言辭來侮辱他嗎?”她不再像當年那樣任性,說這話的時候,她的憤怒完全隱藏了起來,我只看見她的手在顫抖。那雙被生活折磨成雞爪壹樣的手,簡直讓我心碎。接下來我只能不斷地勸慰她,向她告罪。
再次平靜下來後,阿藟道:“我覺得晏兒說的話,大部分像是真的。我們家當時確有壹戶鄰居,戶人姓蘇,他生有兩個女兒,都長得端莊標致,特別是那小女兒,尤其美貌。”
說到這裏,我本想打斷她問:“她的美貌,比起妳來如何?”但話到嘴邊忍住了,改成“不要停,妳繼續說”。她奇怪地望我壹眼,道:“大女兒嫁給了壹位富有的販繒商人,之後全家就搬走了。小女兒名叫阿娥,很小的時候就喜歡來找晏兒玩,後來長大了,阿娥的母親覺得我們家貧窮,配不上她家,命令阿娥不許來找晏兒。誰知阿娥不聽,她母親壹怒之下,幹脆賣掉屋子,舉家搬走。他們搬走之後,晏兒非常傷心,整日郁郁不樂,他說的這些供狀,難道真的會是幻覺,只是因為太想阿娥所致嗎?”
我心頭燃起怒火,那個老媼怎麽如此勢利?若不是她,晏兒也許不會去作奸犯科,也就不會死在我手裏。我既然害死了自己的兒子,就壹定要找他們報仇,有仇必報,這是我何敞做事的準則。他們家既然販繒,有些錢財,壹定幹過壹些作奸犯科的事。如果他們不在交州居住倒也罷了,如果仍在交州,我壹定要派遣掾史去羅致他們的罪名,殺了他們全家給晏兒殉葬。想到這裏,我當即出去,部屬掾吏,要他們給我查清楚那家人的去向。
消息很快傳了回來,那家人原住廣信,後遷居高要,五年前又申請重新遷回廣信,卻在途中失蹤,全家不知去向。我勃然大怒,壹家人全部失蹤,官府竟然不知道,而戶籍簿上記載的人名,也讓我大吃壹驚,它是這麽寫的:
〖戶人:廣信縣仁孝裏公乘蘇萬歲,年五十七,長七尺三寸,黑色。
子大女蘇娥年廿二,長六尺五寸,白色。
孫未使女李縈年六,長四尺五寸,白色。
仆大女致富年廿五,長六尺九寸,黑色。〗
我突然反應過來了,姓蘇,女兒叫蘇娥,難道就是我半年前在鵠奔亭見到的蘇娥壹家,他們怎麽可能在五年前就失蹤?簡直是荒誕?難道我所見的是鬼?他們壹家為什麽沒有安全抵達遷居的目的地?我又下令,立刻把鵠奔亭那個叫龔壽的亭長給我叫來,我要親自問問他,那天清晨我離開之後,蘇娥壹家是什麽時候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