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在夏令營近萬張報名表裏面，我幾乎壹眼就看中了葵之。
　　和其他孩子長篇大論地哭訴自己悲慘遭遇不同，葵之的自我介紹只有短短兩行字，卻吸引了我的註意。
　　“平凡地過了七年，不平凡地走了九年，有過很多個父親造成的生活的不平靜，離家壹個人走遍了中國的東部。三年，沒有照相沒有留念。我愛我母親，雖然總是傷害她。”
　　“請她來。”我對欒欒說。
　　她來夏令營的第壹天，就成了裏面最引人註意的女孩之壹，我聽到有營員私下議論說那個深圳來的的女孩真漂亮。
　　是的，她的漂亮不容置疑，難得的是她和每壹個人都相處得很好，說話溫柔，笑容甜甜。
　　“妳在這裏感覺怎麽樣？”我問。
　　“還行，不過妳看，我臉上長了顆痘痘。”她捂著臉頰，鼻音很重地答我。
　　“我聽說妳離家出走後壹個人去過很多地方。”
　　“是啊，不過北京是第壹次來，妳給我推薦些好玩的地方可以嗎？”不知道是不是怕我窺探她的秘密，我感覺她機警地把話題引向了其他地方。
　　“夏令營會組織妳們玩的。妳知道嗎？妳來北京之前，妳媽媽給我們的工作人員打了好幾個電話。”我又繞了回來。
　　似乎不太願意說這個，葵之走神地望著窗外，過了半晌，才喃喃地說：“今天天氣真不錯，應該出去走走……”
　　我跟她的聊天，就像壹場暗戰，後來我們聊了什麽我全忘了，因為她壹直在回避，甚至沒壹句是真心話。相信我，接觸了這麽多孩子，我可以壹眼就看穿她們的偽裝，我能分辨出哪些孩子的心是敞開的，哪些是封閉的。
　　我們這次談話並不成功，最後我和她都有些沮喪。我送她回房間，她打開門，就在我準備轉身離去的時候，她突然在我身後說：“饒雪漫，其實妳不喜歡我吧？”
　　“為什麽這麽說？”
　　她靠在門框上，目光冷靜地註視著我：“妳和我都清楚，那些營員，不管她們口口聲聲說自己多壞多無可救藥，但其實她們沒多大過錯，她們犯的唯壹的錯是太單純，可正是因為單純，所以她們才值得被原諒。大人們都喜歡天真無邪的小孩，可我正好相反，我早就把單純丟掉了，誰會喜歡會演戲耍心機的人呢。”
　　她似乎用了很大的勇氣才說出這番話，雖然故作鎮定，但眼神出賣了她，對於壹個自負的人來說，失敗並不可怕，可怕的是親口承認。
　　說實話，我倒是欣賞這個女孩的勇氣。
　　我就是在那壹刻，在心底接納了她，並且原諒了她對我的不夠信任。
　　夏令營結束後，我去過壹次深圳做簽售。當天中午我約了幾個參加過夏令營的孩子吃飯。葵之第壹個來，還帶著壹個好朋友。進門就吵著跟我要禮物，我的包裏除了壹包幹巴巴的餅幹什麽都沒有，我遞給她，她把那包餅幹迅速把那包餅幹放進她的大包裏，看樣子非常的滿足。
　　其實我知道她不是非要這壹包餅幹，她並沒有太多的安全感，任何物質上的東西都會讓她心裏覺得稍稍心安。當年她會選擇去遠行，其實是壹種逃避，在漫長的旅途中，她開始愧疚。並學會思考。
　　媽媽、呂呂、南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三個人——親人、朋友、愛人，都無壹例外地被她傷害，但她沒有意識到的是，其實她自己也被灼傷得很深。
　　壹直以來，她都把自己關進壹個自欺欺人的牢籠裏，以為自己很聰明，動動小心思就可以獲得自己想要的壹切，現在她小心翼翼地探出頭，看了幾眼外面的世界，又立刻惶恐地縮回去，不管怎樣，她已經開始有所覺悟，並且嘗試著改變。
　　她現在處於壹個很艱難的人生階段，幾乎要親手推翻過去十幾年所建立起來的人生觀，這對於壹個壹向心高氣傲的女孩來說，真的很不容易。
　　這篇稿子寫完後，我發給葵之看過，她很不滿意，給我發了很長的短信，其實她並不是責備我，我想，她可能真的很不喜歡我文中所表達的壹些意思，這讓她不安。
　　我對葵之說，這幾年我總是記性不太好，經常走到壹個房間裏卻忘了要拿什麽，找不到的東西的時候，我就會回到原地去慢慢回想。
　　我希望她能明白我的意思。
　　九月，葵之媽媽結婚了，這是她的第七段婚姻。
　　葵之做了她媽媽的伴娘，兩個美人站在壹起，讓婚禮上的玫瑰都頓時少了光彩。
　　聽說在婚禮上，葵之的媽媽大哭不止，因為葵之給她念了自己寫的壹封信。
　　信上面說：“幾個月前妳曾經問過我，要不要答應他的求婚，那時候我對妳說結啊，結了婚妳就少管我。可是現在，我想讓妳知道這麽幾個事實：”
　　我想妳結婚，是因為我怕將來我不在妳身邊妳會寂寞。
　　我想妳結婚，是怕我和妳爭吵的時候妳壹個人偷偷哭泣。
　　我想妳結婚，是怕我給不了妳要的感情。
　　壹直想對妳說壹句對不起，這三個字，我欠了妳太長時間。
　　“還有壹句話——媽媽，我愛妳，比這世界上任何壹個人都愛妳。”
　　葵之是用好幾條短信把這封信壹點壹點地發給我看的。我想像她用帶著濃重廣東味的溫軟的語氣在讀這封信，想像她媽媽哭得壹塌糊塗卻幸福得要命的樣子。突然想起我壹直忘了告訴葵之，我很喜歡她簽名上的那句話：
　　生活不止眼前的茍且，還有詩與遠方。
　　我從來不覺得完美而睿智的才是人生，那離我們非常遙遠，當下最真實的，不過是帶著對自己和別人的寬宏和原諒，去勇敢的擁抱這個失望和希望並存的世界。
　　我親愛的美麗的葵之，妳說是不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