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壹章：往事（上）

　　臘月初十，皇後鳳輦入西山華嚴寺，為天下祈福。
　　深冬天氣寒，早間落起雪來，到午時，山中已壹片白茫，山寺檐下的雲頭瓦當上垂下條條冰淩，如劍，如幕。
　　姜尹立在壹處高屋的檐下，看到有灰衣僧人沒有撐傘，只手持壹束紅梅枝條自山路慢悠悠踱步返回，寺中壹片靜謐，只聽得到雪花落下發出的輕微動靜，整座華嚴寺仿若封印在琉璃裏的世界。
　　這裏是她第壹次遇到皇帝的地方。
　　那年她剛及笄，聽聞華嚴寺中秋廟會的繁華，也想要去湊個熱鬧，可是父親素來不喜歡府中女孩在外嬉笑玩鬧，她也不太敢壹個人出門。
　　她那日正苦惱著，想著要不要和琉璃壹起偷跑出去，便手撐著臉坐在院中盯著清香四溢的月桂思索發呆，卻突然被人用折扇在頭上猛敲壹記，正要驚怒，回過頭發現是謝斂，便轉身不理他。
　　那時他們雖沒有交惡，但姜尹壹直討厭謝斂，因為他最得父親喜愛，父親常常在嘴邊稱頌褒獎他，她在父親面前也向來規矩，卻沒見過父親贊揚壹二，於是她又妒忌又討厭他。
　　“大小姐怎麽了？”謝斂自己走到姜尹面前，他身量高，要彎腰才能與她對視。
　　姜尹仍舊撇過臉去不睬他。
　　“打疼了不成？”謝斂伸手摸了摸她的腦袋，“我也沒使勁兒啊。”
　　“妳別亂動！”姜尹搖頭甩掉了他的手，卻突然心生壹計，又乖巧道，“二哥妳要摸也可以，能不能帶我出去玩兒？”
　　廟會確實熱鬧繁華，人潮湧動，可跟著謝斂這樣的人出來真不是什麽好事，壹路上好些姑娘的眼睛都快貼到他身上了，他又笑意盈盈的，更惹桃花了。
　　姜尹不管謝斂，她自顧自去尋找有趣的所在，但轉身的那剎那，她卻覺得風雲俱止，萬丈紅塵，滄海桑田，只有壹位龍章鳳姿的翩翩公子在五色的人潮中看著她。
　　那可算是壹見鐘情。
　　可惜壹見鐘情的感情最為脆弱，因為之後需要不斷地靠自己幻想、補充，填補出印象中那人的血肉靈魂，等到再三追逐，終於如償所願的時候，卻發現，好像壹切都是想象，如夢幻泡影，沒有壹點兒是真實的。
　　姜尹頗帶有幾分傷春悲秋地回憶著，回過神來時，那灰衣僧人已經步入寺內，懷中的紅梅上都落了白雪。
　　壹位衣著白色狐裘的女子走上前，問僧人討了壹枝紅梅，待她回頭，是壹張清麗秀顏，姜尹這才認出那是衛晗。
　　衛晗也看見了她，竟往她處走來。
　　她腹中孩兒月份已大，所以在冬日厚袍下，顯得身材微豐，但白衣紅梅，仍是風姿綽約。
　　衛晗走近了，紅梅上的雪化作滴滴晶瑩的水珠，滾落到她的狐裘皮毛上，她嘴角含著淺淺的笑，開口便問，“妳可是怕了？”
　　姜尹不答，卻問，“妳知道是襄王？”
　　衛晗看向白茫茫的琉璃世界，仿若與雪景融為壹體的遺世佳人，半晌，她才終於說道，“他是個魯莽的人。”
　　姜尹想起之前謝斂也有類似的評語。
　　衛晗自顧自說道，“他幼時多病，太醫院束手無策，是先帝親自將他抱到衛府要我父親醫治，此後多年，我父親費盡心思才保全他的性命，後來他也總算康健起來。”
　　姜尹不知道還有這樣壹段往事，原來他們是早就相識的。
　　衛晗繼續道，“先帝最為愛他，知道做帝王艱辛，他身體又弱，便想要他做個閑散王爺。”
　　姜尹嗤笑，“先帝真是聰明壹世糊塗壹時，身在帝王天家，誰甘心只做閑散米蟲。”
　　衛晗笑笑，“妳說得對。”她又垂下眼眸，“人哪裏能放下貪念呢。”
　　姜尹見她神傷，小心翼翼地開口問道，“那妳，要怎麽辦？”
　　衛晗擡眸看著姜尹，又淺淺笑了笑，“妳不是答應我要將那夜忘記麽。”
　　姜尹壹呆，卻又氣道，“妳也沒同我說實話！那刺客確實是襄王所派的，對嗎？”
　　衛晗點點頭，卻又搖搖頭，“我至少同妳講了壹半實話，我與他確實只是合乎禮數的朋友。”
　　“但他確實有本事在圍場派刺客。”姜尹又想了想，“或者，那確實不是刺客，他在圍場中有自己的人？”因為那日的箭確實是圍場守衛所有。
　　“不錯。”
　　姜尹握拳，“既然妳們是合乎禮數的朋友，他又為何想要殺了我？”
　　“人言可畏啊，而且只想威脅妳，並沒有想殺妳。”
　　“就這還沒想殺我？！”姜尹拳頭更硬了。
　　衛晗繼續道，“他以為妳為人懶散，又不善騎射，即使是為了完成皇後的狩獵任務，也不會進入圍場，更別說到狩獵密林中。其實妳本來不會被傷的。”
　　襄王確實知道她懶散，因為前壹日她偷懶被他看到了。
　　“既然我不會被傷到，那妳們又要怎麽威脅我？”
　　衛晗臉上露出壹些笑意，“妳這個人最重感情，肯定不忍心讓身邊的小太監就這麽死了，所以用他來威脅妳，最為管用。”
　　姜尹回想，那日後來出現的小金箭確實壹直往柳遲身上招呼，若不是刺中他的馬，她也不會跌下馬來。
　　“那妳是真與他合謀咯？”
　　“不錯。”
　　回答的真是坦蕩，壹點沒有反轉，姜尹有些不開心了，不過既然事情已經過去，她也不想再計較。
　　衛晗臉上卻罕見地露出了壹絲狡黠，“可我真想看看，妳若真有事，謝斂會是什麽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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