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積靈河邊

　　張不三是被壹個女人的咳嗽聲驚醒的。他睜開眼，望著窯頂呲牙咧嘴的巖石，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會躺在這裏。記憶消逝了，好像他剛剛出世，腦海中只有壹種對母親溫馨的下意識留戀。他扭過頭去，瞇起眼癡望她那桃花壹樣馥郁芬芳的臉。
　　“妳醒了？”
　　這聲音讓他迷惘。我睡了？他問著自己慢騰騰坐起，用手揉揉眼，突然大叫：“妳咋來了？”
　　驢妹子嚇了壹跳：“宋進城來叫我，說妳病了。”
　　“我病了？扯毬抻蛋哩。我沒病，沒病！”他四下看看，“夥計們呢？都散了？我的娘，我咋躺倒了呢！”
　　他吼著就要往外走，驢妹子壹把將他拽住。他回頭，惡狠狠地甩開她，前走幾步，見她被自己甩倒在了鋪位上，又過來扶起她。她站穩，想走開，卻被他如狼似虎地抱住了。幹裂的結著血痂的嘴唇伸過來，在她柔軟的散發香味的臉上胡亂塗抹。她覺得就像人在臉上刺繡壹樣難受。她竭力仰過脖子去，那辮子就壹直拖到地下，被她自己的腳後跟踩住了。她當是又有人在背後撕拽頭發，猛地推開他，急轉身尋覓。沒有，什麽也沒有。等她再回過頭來，準備迎受他更加肆無忌憚的擁抱時，他已經不在眼前了。
　　高原的太陽正在頭頂炫耀自己的光彩。沐浴在陽光下的張不三徹底清醒了，可清醒後變得異常明晰了的眼睛，看到的卻是壹片綴滿了土屑的黑乎乎的人頭。這些人頭都被戰戰兢兢跪倒在地的雙膝支撐著，像流波緩緩散開。
　　“掌櫃的，妳就放我們回去吧！”石滿堂帶頭乞告。
　　“咋了？妳們這是咋了？想回？不挖金疙瘩了？老天，金疙瘩就在我們腳下，離眼睛只差壹拃了。妳們看見了沒有？”張不三壹時失去了鎮靜，不知所措地連連發問。“不挖了，我們不挖了。苦太大，我們吃不消了。”又是石滿堂的話，引出許多表示同意的點頭和呼應來。
　　“出來時間長了，媳婦壹個人守家，我們不放心。”王仁厚道。
　　“有啥不放心的？怕讓野貓子叼了？還是妳們想要媳婦了？”
　　“想，就是想。掌櫃的，妳不想麽？”。
　　張不三吃驚，說這話的竟是自命不凡的副掌櫃宋進城。他氣得面呈紫色，脖子上青筋暴跳，卻又見宋進城仰著臉在朝他眨眼。這個賊娃子養的，又布下了啥迷魂陣？張不三搜尋到肚腸角落裏也琢磨不出個頭緒尾端來。
　　“掌櫃的，不讓我們散夥，準我們幾天假也成。妳和驢妹子住石窯守住黃金臺，我們滿金場轉轉，看能不能打個野雞。”宋進城又道。
　　這話像雷鳴閃電，轟擊得張不三茅塞頓開。好壹個宋進城，法場上的偷刀賊，膽大得沒邊沒沿了。但張不三是明智的，他已經惱怒不起來了。渾身的肌肉也和他的心壹樣沮喪得松弛了下去，他再也想不出比宋進城更好的主意了。如果不按照這賊娃子的安排去做，也許挖掘就連壹天也維持不下去。他陰沈沈地望著大家，望了好久，才傷感地問道：
　　“妳們不就是想女人了麽？”
　　沒人回答，靜靜地等待就是壹切。
　　“女人我有！我把我的讓給妳們！”他猛然吼起來，急轉身進窯，又忽地踅回，極深地喘了壹口氣，語調頓時平和了許多，“其實，這事兒我早就想到了。驢妹子來這裏做啥？還不是為了妳們！”
　　人群騷動著，黑色的流波驟然鼓起又迅疾沈陷。壹張嘴便是壹個急流的噴口，飛濺出陣陣喧嘩。後來就平靜了。人們那滯澀臟膩的面孔上悄悄綻放著驚愕憂懼的花朵。這神態不知不覺激發著張不三的勇氣，使他變得分外得意而張狂。他搶進窯去，拽著驢妹子的胳膊拉她出來：
　　“要吧，妳們要吧，就當我死了。”
　　他真的緊閉了眼睛，臉上疊起的道道肉浪讓人明顯地感覺到了他的痛苦。驢妹子不知事情深淺，抖抖索索地站在壹群跪伏在她的男人面前，好壹陣惶怵。人們壹個接壹個地站了起來，小聲對小心地互相看看。宋進城嘆壹聲，說：
　　“掌櫃的為了大家，把驢妹子都搭上了。誰再想今兒散明兒走地搗蛋，就不是人了，天理不容，壹個馬趴摔死。誰要來，快舉手，我給妳們編排好次序。”
　　沒有誰吭聲。宋進城只好點名道姓：
　　“石滿堂，妳不是說不消腫妳幹活就沒力氣麽？咋不舉手？”
　　石滿堂渾身壹顫，看張不三瞇縫起眼盯著他，忙道：“我說了？我那是放屁！”
　　宋進城詭譎地沖張不三笑笑，又喊道：“不算放屁的那些人，妳們舉手啊！王仁厚……”
　　“我？我又不是畜生。”
　　驢妹子突然明白了，眼淚閃閃爍爍落下來，接著哭聲壹拉，便朝張不三撲去：“畜生！畜生！妳把我不當人吶！”
　　張不三呆然不動，任驢妹子撲撲打打。宋進城匆忙過去，將她拉住，又拖她進窯。張不三看著連連搖頭。筷子挑涼粉，滑頭對滑頭。可他不如宋進城。好狗日的，天知道妳做了件好事還是壞事。他嘆口氣，回避著眾人的眼光，邊邁步邊哼唧道：
　　“誰要來就來啊！我給妳們發通行證了。散夥不散夥妳們看著辦，只要良心過得去，妳們就由著性子來。”
　　“掌櫃的，當真？”
　　這聲音拽住了他。他回身狠狠地點了點頭。
　　“那今黑夜驢妹子就是我的了。”
　　他又點頭，撩起眼皮朝前瞄了壹會，才從人群中看清這個賊心加賊膽的人竟是剛說過不願當畜生的王仁厚。
　　“豁出去了。反正不定哪天就會死在坑底，不來虧得慌。”王仁厚自語著給自己鼓勁打氣，卻見石滿堂壹蹦子跳到張不三跟前說：
　　“妳真的同意？”
　　張不三看他臉上肌肉打顫，眼冒兇光，頓時來了精神：“關妳屁事！賣蘿蔔的跟著鹽擔子轉，好個閑操心。”
　　“妳不要她，她就是我的！”
　　“妳的？誰批準了？”
　　“老天爺！”石滿堂吼著，忍不住拳頭出手。張不三被打得連連後退。他穩住自己，就要撲過去，卻被閃出石窯的宋進城攔腰抱住。
　　“別打，別打，打死壹個人就少壹份力量。掌櫃的，從昨夜開始，坑底不冒水了。”張不三使勁甩開他，順手從窯前撈起壹張鐵鍁，朝石滿堂直戳戳搗過去，壹下沒搗著，又要跳起來掄鍁拍過去。突然，鍁脫手了，咣壹聲掉到地下。張不三急轉身，撕住宋進城的衣領：
　　“妳剛才說啥？”
　　“我啥也沒說。”
　　“不冒水了？土幹了？”
　　宋進城點頭，但話卻說得令張不三焦急難耐：“可能吧，大概是幹了，可這是啥征兆？誰也不知道。說不定明兒還會冒水哩。”
　　“快！快下！打炮眼，放炮！”張不三喊著，什麽都忘記了——驢妹子，屈辱，對石滿堂和宋進城的忌恨統統成了過眼煙雲。揣在心尖上沈甸甸壓迫著他的，只有深坑，只有坑底的黃金。所有人都被他的情緒感染了，瘋狂地跑向坑沿。尤其是石滿堂，他突然變得格外興奮，對張不三說炮眼由他帶人去打，並說王仁厚是最好的炮手。張不三同意了，他便拉起王仁厚急沖沖來到坑沿上。
　　“下！”他給王仁厚拴好了繩子。
　　王仁厚望著他陰冷的面孔，壹個寒顫打得渾身塵土簌簌落下。但他來不及考慮別的，就被石滿堂推下了坑沿。麻繩繃直了，滑輪慢慢轉動，吊著他像鐘擺壹樣悠悠落下。就在離坑底還有二十多米的時候，麻繩突然斷了。
　　在石窯裏，在地鋪上，王仁厚醒了過來。他示意宋進城扶直他的腰，面朝幾十張嚴峻、苦澀的鄉親們的面孔，哀哀乞求：
　　“我看見了，金疙瘩，壹堆壹堆的，離地面不遠……別散夥，千萬千萬……我給妳們磕頭了……”
　　他咚壹聲趴了下去，嘴對著地，眼瞪著地，似乎金子就在他的眼前，卻和他的眼睛壹樣無光無亮。
　　哭聲，粗悶剛硬的哭聲在石窯裏回蕩。宋進城將他扶起，款款放到地鋪上。石滿堂又拍大腿又拍頭，悲聲喟嘆。但他的眼睛是幹澀的，像兩眼古老的枯井。宋進城大把大把抹著眼淚，禁不住擡起自已那只沾滿了淚水的濕漉漉的手，在石滿堂眼上抹了兩下。石滿堂的眼窩裏頓時也有了淚漬。他楞楞的，似乎不甘心用別人的傷心裝點自己的殘忍。突然，他哭了，真的哭了，自己的臉上也真誠地淌滿了自己的苦淚。而在石窯外面，隨著隆隆的炮聲，無數碎石從深坑飛出地面，如節日的禮花在夜晚歡暢地爆響。張不三笑了。狂喜中，他看到驢妹子朝自己走來。
　　“我走了。”她淡漠地說。
　　“走？妳就等著捧金子吧！”
　　“這麽多男人……”
　　“有了男人妳才能捧金子。”他伸手摸她的臉。她悒郁地扭轉了身子，卻被他推了壹把。“走吧！小心碰上野獸。”他說罷，便去催促夥計們趕快下坑清理炸開的土石。她緩緩地邁動步子，就要走下黃金臺，卻見黑暗處閃出石滿堂來。
　　“妹子。”
　　她豎起眼眉瞪著他說：“仁厚死了。”
　　“唉！”
　　“妳還會嘆氣？”
　　“妹子，我是為了妳。”
　　“這麽說，仁厚真的是妳害死的？”
　　“我能隨便害人麽？我想害他，可沒等想好，繩子就斷了。”
　　“天理不容，妳不得好死。”
　　“別咒我，妹子，我是為了妳。”
　　“誰叫妳為我了？”
　　“妳不叫我為妳？”他抹起眼淚來，“反正我會死的，今兒死明兒死，只要妳說壹句話，我啥時候死都行。”
　　“死啥？還是男人哩！誰叫妳死了？妳好好活著，做個好人，我就高興。”
　　“那妳還要說我害了他？”
　　“不。誰死誰活，老天爺早定了，由不得人的。”
　　他揩把眼淚，想笑，可嘴壹咧就比哭更難看。她趕緊轉過頭去，朝通地坑沿上的人群望了壹眼，急匆匆走了。
　　是月亮的啟示：遠方積靈川的山頂上，有了壹片玉色的閃光，月華朝那裏靜靜流瀉——壹個神秘而偉大的古夜，蒼茫了。
　　石滿堂的腦海裏也是壹片蒼茫景象，對誰他都否認是自己陷害了王仁厚，但記憶卻告訴他，那個惡毒的念頭曾經毫無愧色地支配了他的雙手。那壹刻，他沒有猶豫，他渾身上下沒有壹個地方是因為良心不寧而顫抖的。蒼茫的意緒裏，除了蕭殺的荒風和野性的拼搏之外別無所有。可事後他不能不想到，他害死的是壹個老實巴交的鄉親。他慌恐地四下望望，似乎自己已經回到圍子村，置身在父老兄弟們仇視的眼光中。夜風吹醒了他。他想回去，睡覺或者下坑幹活，壹擡頭發現驢妹子又朝自己走來。他跑過去。
　　“妹子，妳沒走？”
　　她停下來，身子在風中搖晃。他看她就要倒地，撲過去抱住她。她在他懷裏瑟瑟發抖。
　　“妹子……”他覺得自己的手被她狠咬了壹口，疼得他松開她，聽她喃喃地說：“壹到金場就不是人了。滿堂，妳咋也這樣。”她認出了他。可他還執迷不悟。她又說：“我是來找仁厚的。”
　　“仁厚？我說了不是我，是他自己下去的。”
　　她雙手攥住他：“他下到哪裏去了？”
　　他無言以對。現在他看清了她。他像焊接在地上的壹根鐵柱，在堅硬冰涼中凝然不動。
　　“滿堂，仁厚呢？我來看仁厚。”
　　他覺得她是來向他索要人命的，扭身就跑，跑向了張不三。她踉蹌著追了幾步，便被腳下的坑窩絆倒在地上。張不三很快趕到她面前。
　　“大哥，”她站起來，“我來找仁厚，叫他回去。”
　　“回去？唉！晚了，他已經去了。”
　　“？”她蠕動著嘴唇說不出話。
　　“去了。妳早來壹步就好了。”
　　“他，回去了？”
　　張不三壹楞，忙道：“對對！他回去了，回家去了。妳沒碰上？”他突然意識到，仁厚媳婦的到來是壹種不祥的預兆。炮聲剛剛響過，也許再過幾天他們的辛苦就會結束，金燦燦的光亮就要從深邃的通地坑裏噴射而出。偏偏在這個時候王仁厚死了，他媳婦來了。她的哭聲帶給圍子人的只能是悲哀和退卻。他說：“妳趕快走吧。這兒不是女人住的地方。妳去過積靈川？那妳現在就拐回去，去找驢妹子，她剛走。在驢妹子那裏住兩天，就回家。說不定仁厚已經到家了。”張不三擔心她不走，又說，“驢妹子那裏啥都有，吃的喝的，妳看妳，累得臉上的肉都掉完了。妳去那裏好好休息幾天。妳看，天快亮了，叫別人看到不好。”
　　他的擔心是多余的。仁厚媳婦壹聽丈夫已經回家去，就恨不得連夜穿過唐古特大峽。她說：“大哥，那我就走了。”沒等到他再表示什麽，她就扭轉了身子。
　　仁厚媳婦原路返回。但她離開黃金臺不久，就碰到了壹群谷倉人。谷倉人是認識她的。
　　失去了黃金臺之後，谷倉人並沒有善罷甘休。最初幾天他們呆在樺樹林裏，準備隨時撲向黃金臺。既然已經付出了慘重的代價，再把發財的機會拱手讓給圍子人，那就實在窩囊。但他們又明白，光靠自己的力量是無力再去和瘋狂的圍子人抗衡的。他們派人去黃金臺下窺探圍子人的行動。種種跡象已經使他們明白了圍子人的意圖，他們驚怪，又感到可笑，但更多的卻是憤怒和妒嫉。他們以為圍子人在做夢，最終不過是竹籃打水壹場空，卻又擔心對方真的會挖到金疙瘩。他們憤憤地沈默著。
　　樺樹林也在沈默。它作為谷倉人的露營地，在最初迎接這些疲憊不堪、創巨痛深的人進入樹林，醫治傷痕或休養生息的那壹刻，曾表現得那樣激動：細枝搖曳，綠葉婆娑，柔情的歌喉在颯颯地歌唱，親熱得有些過分了。後來，它發現人們並不理睬它，發現它彈奏的美妙音樂換來的不是唉聲嘆氣就是粗魯的咒罵。它失望了，在寂寞中悄悄走向傷感。樹林越傷感，人們的思慮就越會滋生發展。終於有壹天，谷倉哥哥憋不住了。當做賊心虛的李長久在黎明的清新空氣中向他討好地端來壹碗熱水時，他將碗中的熱水潑向了對方的胸脯，厲聲質問他，在張不三的鐵鍁下面他為什麽沒有死？那天的情形谷倉哥哥並不知道，但有人看見了，告訴他，李長久之所以死裏逃生，是因為他給了張不三壹樣顯然可以換回性命的東西。
　　李長久極不自然地回避著谷倉哥哥如火如炬的眼光，喃喃地說：“老天爺保佑我。”
　　“放妳媽的狗屁！”金場上除了金子，還有什麽東西能和性命具有同等價值呢？他又說：“妳昧了金子？”
　　“沒有。”
　　“犟毬頂不起尿罐子，小心我把妳弄折了。”
　　“沒有就是沒有。”
　　李長久萎縮著身子離開他，走向壹邊解褲帶撒尿，吭哧了半天也不見尿水水出來。谷倉哥哥盯著他，沒打算上前繼續盤問。但李長久從此便開始躲避他，躲又躲不遠，只好加倍警惕地窺視他的臉色，看那上面有沒有懲戒自己的信號。事情正在敗露，他知道讓夥計們活活打死的厄運離他只有壹步之遙。可他什麽也沒看到，谷倉哥哥的臉色和大家壹樣。都是壹個模子裏倒出來的陰沈和淒惶。
　　中午，谷倉哥哥征詢大家的意見：“能不能找公家人說說去？”
　　誰都清楚，這是無可奈何的舉動。
　　“這兒不是鄉村是金場。他們管得了？要能管早管了。”
　　“去總比不去好。坐在這裏就能報仇？”
　　沒有人再表示反對。樺樹林搖著頭送走了他們，也送走了淩淩亂亂地散落在草叢間的怨懟和苦悶。他們來到積靈川，在幾排石頭房子間穿行，很快找到了掛著金場管理所牌子的地方。谷倉哥哥上前敲門。過了半晌門才被打開，裏面走出壹個睡眼惺忪的青年。青年穿著便服，額頭上有壹塊紫紅的傷疤。他歪斜到門框上，不耐煩地瞅著他們，陽光刺得他眼皮不住地眨動。谷倉哥哥二話沒說，就開始憤怒地歷數圍子人的罪惡。沒等他說完，那青年就反問壹句：
　　“這種事，妳讓我們怎麽辦？”
　　“殺人償命，妳們得懲辦兇手啊！”
　　“說得輕巧，壹個巴掌拍不響，妳不惹人家，人家會殺妳？”
　　谷倉哥哥有些語塞。他身後的人七嘴八舌說起來：
　　“我們是農民，妳們不管我們，誰管我們？妳說清楚，誰管我們？”
　　青年揮揮手說：“好，我現在就去對人家說，把兇手交出來！把地盤讓給別人！妳們說行不行？”
　　沒有人回答。
　　“看，連妳們也覺得不行嘛。人家能聽我的？我算老幾？”青年又道，“算了吧，年年都要死人。兇手不可能是壹個，妳壹拳他壹腳，要抓就得抓壹大幫，抓來往哪裏關？法不責眾，這個道理妳們是清楚的。”
　　“我們不清楚！”有人喊起來。
　　“不清楚那我現在就告訴妳。”
　　谷倉哥哥氣得渾身壹抖：“妳們要不管，那我們就把他們全殺了。”
　　青年眉毛壹揚：“有本事去啊！”說罷，他回身咣地關上了門。
　　谷倉哥哥望著大家，兩眼陰暗可怖。他看到了夥計們紫脹的臉，看到了不遠處的壹根繩子上曬著拆洗過的被裏被面，看到幾只雞在那裏安閑踱步。他分開眾人跑過去將白色的被裏壹把拽下來，又對夥計們喊道：“宰了，把這幾只雞宰了。”但大家情緒低落，反應冷淡，誰也不想再把精力宣泄在壹些無所收益的事情上。
　　有人懶洋洋地說：“再不想辦法找個地方淘點金子，今年就算白來壹趟了。”
　　“那就淘吧。”谷倉哥哥煩悶地喊壹聲。
　　突然管理所的門又開了，那青年走出來問道：“妳說圍子人搶占了黃金臺？要在臺坡上挖坑？那還不容易對付麽？他挖坑，妳放水，上遊的澇池還能用。”
　　“放水？”
　　“放水把坑淹掉，誰叫他們無法無天哩。”
　　谷倉哥哥半晌沒說出話來。這主意太好了，好得他不知道如何贊美。他回頭脧巡自己的夥計們，嘿嘿嘿地笑了。
　　他滿足了。他就要帶著大家去幹另壹樁大事業了。臨行前他沒忘記去看看驢妹子。他來到她門前，見門鎖著，四下裏望望，沒望見她，便又返回來。這時他突然意識到這半天沒看到李長久，問別人，別人說，剛來這裏就去杉木林裏解手，到現在也沒照面。這畜生，大概是跑了。他想著，濃眉跳了幾下，鼻翼抖了幾下，嘴皮子顫了幾下，手壹揮，咕噥道：“回去再收拾，過了初壹還有十五哩。”
　　懷揣著陰謀帶來的激動，谷倉人躊躇滿誌地離開了積靈川。而這時李長久其實並沒有逃走，只要他們尋找，就壹定會發現他仍然呆在杉木林裏。他沒尿卻壹直做著撒尿的樣子，因為他覺得隨時都會有人追蹤而來，到那時他的舉動就是他為什麽久久不歸群的理由。在這種手握男根的靜止不變的姿勢中，他思慮著自己的出路。他錯誤地估計了自己人，以為他們壹定會去唐古特大峽口攔截他。所以他想躲開荒原的陽光，去向黑暗乞討平安無事地離開古金場的機遇。
　　黑夜如期而至，他走出杉木林，輕手輕腳地路過土坯房，正在慶幸萬籟俱寂、四周了無人跡時，突然聽到壹聲斷喝：“誰？”驚慌中，他沒搞清這聲音來自何方，跳起來就跑，卻被壹個人迎面攔住了。他停下，見不是自己的夥伴，心裏踏實了些。
　　“賊日的，偷了誰的東西？”
　　“我不是賊，我是過路的。”
　　“不是賊，為啥怕人喊？”和黑夜壹起來到積靈川的絡腮胡子壹眼就看穿面前這個人不是個過關斬將的主兒，無所顧忌地搜起身來。他什麽也沒搜到，又問道：“過路的？路過這裏去做啥？”
　　“來金場還能做啥？我是谷倉人。”
　　“就是搶占黃金臺的谷倉人？壹夥吃五谷不屙幹屎的瓜娃。夥計，跟我幹吧，看妳身坯裏還攢著些力氣。”絡腮胡子是個年年靠收買砂娃淘金子的金掌櫃，眼下他恰好覓到了好金地，正需要人手。他又說：“我發工資，壹天兩塊，還要管妳吃飽喝好。至於金子，醜話說在前，能下得大苦就能多得，下不了大苦壹星也沒有。”他掏出壹張拾圓的票子。“先拿著，買兩條煙抽。”
　　李長久凸起眼珠不敢接。
　　“不識好歹。”絡腮胡子收起錢，走了。
　　李長久盯著那間吞沒了他的土坯房，思謀了半晌，猶猶豫豫上前敲開了門。絡腮胡子正在脫褲子，壹見他，便又提起褲腰。
　　“我幹。”他說。絡腮胡子扔過拾圓錢來。李長久伸手沒接住，錢掉在地上。
　　“章法定在前，偷懶耍奸就要吃鞭子，妳想好。”
　　“我先試當試當。”
　　“那不行！幹起來就得幹到底，不出唐古特大峽，妳就是我的人，我要妳咋妳就咋。”
　　不就是鏟土挖砂麽？苦苦累累他也受過，甩不動鐵鍁鎬頭就不算是莊稼人。他想著彎腰拾起錢揣進兜裏。絡腮胡子勒好褲帶過來，壹拳夯在他胸脯上。他楞了，怯怯地望著對方。絡腮胡子哈哈大笑：
　　“這叫下馬威，敢還手我就讓妳屎尿鼻涕、湯湯水水先流出來。”
　　他強打精神笑笑，要退出去，從炕上被窩裏探出個女人頭來說：“別走了，今黑就歇在這，不礙事的。”
　　這夜，李長久和他們睡在了壹條大泥炕上。
　　壹邊是貨真價實的翻江倒海，壹邊是虛虛幻幻的焦躁溫熱。他背過身去不敢看他們，整個心身卻被他們弄出來的聲響牽扯著，每壹絲呼吸都讓他感到奇妙得不可思議。他墜入五裏雲中，淫蕩地猜測著哪壹種聲音代表哪壹種動作。兩腿間的那東西從壹上炕就鼓了起來，壹直鼓到後半夜，差點沒把褲檔頂破。絡腮胡子泄了三次，乏得癱在了女人身上。女人不過癮，還巴望著新鮮貨色，推開絡腮胡子，蹭著炕氈溜過來抱住了李長久。他被嚇得不敢大聲出氣，回過身去推搡她。“咋？妳不是男人？”欲入睡夢的絡腮胡子含含混混地說。他這才貼住她，還沒貼緊就尿了半褲襠稠漿子。“漏氣的豬尿泡。”那女人掃興地罵壹句，滾到壹邊自個睡去了。李長久壹夜無眠，天亮時眼皮才死死合實，卻被絡腮胡子揪住耳朵拽了起來。
　　“快走，我雇的不是養膘的牲口。”
　　他站到地上，用手背揉眼，揉著便揉出了後悔：他就像是我的阿大，要打就打要揪就揪，呸！才不哩。他囁嚅道：“掌櫃的，我看我還是算了。”
　　“想睡了就來，占了便宜就走，我這裏可不是旅館。”女人說。
　　“算了？由得了妳麽？”
　　絡腮胡子壹腳踢在他的腿腕上。他身子壹歪，跪倒在地。女人扭著屁股打開門。晨光斜灑而來，淡淡的涼風吹散著房內混濁的氣息，黃金天地特有的清苦滋味讓人頓時消除了夜間失眠或運動的倦怠。李長久被絡腮胡子拽直了身子。女人兇悍地吼道：“快滾，都快滾，老娘還要睡個回籠覺哩！”兩個男人出去了。李長久仿佛走在滿是蒺藜的路上，壹步比壹步邁得艱難。絡腮胡子在他背上壹把壹把地推搡著。
　　谷倉人遠遠避開了壹切可能引發血案的鋒芒，恭恭敬敬地給強梁霸道的圍子人雙手捧去了和平與安寧。他們很快找到了屬於自己的金地。金地在積靈河上遊，離積靈川不遠。曾有先驅者說：“積靈河出積靈川，高湖十萬泓，水沮散煥，若銀盆，若星宿，若冰鏡，真塞外大觀。”其實所謂高湖不過是幾座古澇池，既不算積靈河的源頭，也沒有十萬泓之多。澇池是用來貯水的，說明這兒過去曾有人居住，當然是很久以前了。從澇池的規模看，當時的居民也是成千上萬的。他們在春天積靈河漲滿時，把河水引入池內。在涸水季節裏飲用或者灌溉，還利用它們做壹些損人利已的事，不然歷史上那幾次挖掘通地坑的壯舉就不會失敗，“青石見，大水來”，也不會成為流傳至今的災難的預言。積靈河的流量有限，只有蓄積起來，才能出現大水，才能通過那條連接著澇池和通地坑的天然溝壑，創造壹次聲勢浩大的洪災。谷倉人就在這樣壹種祖先提供的有利地形中安定了下來。每天，他們在積靈河邊用龍骨金床壹鍁壹鍁地挖砂洗砂，淘取黃金，又分出壹部分人，在那幾座以北鬥星狀排列的古澇池上花費精力：挖開河水通往澇池的渠道，再把所有澇池用渠道串連起來，又在天然溝壑和澇池的銜接處壘起堤壩，蓄水之後只要挖開堤壩，洪水就會直走黃金臺。另外，他們還隨時派人去監視圍子人掏挖通地坑的進展，以便準確掌握放水的機會。在這段時間裏，他們很少關心自己，盡管壹百多號人淘到的砂金還不足十六兩。
　　谷倉人的金地和驢妹子的住處相隔只有兩裏路，中間是壹片雲樺混交林，積靈河就從林中穿過。盡管是隔林相望，但谷倉哥哥再也沒有去過驢妹子那裏。他覺得驢妹子距離他的生活仍然十分遙遠，自忖自已是沒有力量將她從張不三的庇護下奪過來的。算了，他對自己說，即使驢妹子對他有情有義，那也是水中的月亮夢裏的影子，想想看看可以，摟摟抱抱不行。再說，只要他得了金子，他就不愁今生今世娶不來媳婦成不了家。這想法使他的內心平靜多了，也抹去了許多癡情幻想，開始壹門心思在金子上打轉轉了：淘自己的金子，刺探圍子人的金子；做金子美夢，想金子前程。可他沒想到，就在他幾乎要將驢妹子徹底從腦殼中排擠出去時，她卻意外地出現了。
　　那時辰，天還沒亮，按照慣例他們去黃金臺下刺探圍子人的行動。他們覺得圍子人壹定會有防範，生怕遇到襲擊後吃虧，每次去都是二三十個人成群結隊。半路上，他們聽到前面有沙沙的腳步聲，以為是圍子人派出的密探，便悄悄隱藏起來。他們不想讓圍子人知道他們的金地，金地中有古澇池的秘密。
　　“弄死他！”有人給谷倉哥哥提議。
　　他搖頭：“萬壹不是圍子人呢？”他想出了壹個好辦法，他要裝鬼了，而古金場的厲鬼是會嚇跑任何夜行人的，哪怕他膽大包天。他用白膠泥胡亂塗抹自己的臉，又讓夥計們撿來地上的枯枝點著了壹堆火。在火色的映照下，無邊無際的黑暗中出現了壹張撮鼻瞪眼吐舌頭的鬼臉，又有了壹陣人間不存在的古怪的笑聲，接著笑聲變作了野獸的神秘浩嘆。正在靠近他們的那個人頓時驚叫起來，叫聲銳利得像飛過來了壹把刀子，洞穿了充實著荒原的黑暗。女人？谷倉哥哥的心壹沈，沖動地跑過去。
　　女人倒在地上，昏昏沈沈的。他望著那身藍底白花的衫子，仿佛看到秋天的落英點綴在壹角深邃的蔚藍中。他俯下身去輕輕搖晃她，又側耳聽聽她的鼻息。沒把她嚇死就是不幸中的大幸，他萬分懊悔。壹會，他抱起了她，看夥計們都圍在自己身邊，便低下頭去立著不動。夥計們互相拽拽衣服，知趣地離開他，繼續朝黃金臺摸去。
　　害怕從山巔林帶飄來的夜風吹壞了這個嬌好的女人，谷倉哥哥將她放在積靈河邊的壹棵老杉樹下。壹地柔軟的牛毛草像絨毯鋪在她身下，身邊有些野花，隨風搖曳著，在夜氣中，在這個寒流乍到的季節裏最後壹次展示著生命的壯麗。他蹲踞到她身邊，癡迷地望她，發現自己對她的鐘情霎時復活了。夜色將整個世界縮小到他的視域之內，黑色的墻垣隔絕了人與獸的可怕的遙睇，就他和她，原野無比寂靜。做為壹個血氣方剛的男人，他沒有任何理由回避這種上天賜予的呼喚著他的情欲的機會，他覺得她的從天而降也就意味著她對他的依賴。他為什麽不可以擁有她呢？她的豐滿的胸脯在無聲地挑逗，乳房像兩匹活脫脫的金馬駒就要蹦向他的懷抱，只要解開她的衣扣他就可以如願以償。可他又不想這樣做，他希望這兩匹金馬駒是她用心靈捧送給他的禮物，而不是他趁人之危擄掠來的迷人的財寶。他生怕自己會馬上做出壹些粗野的舉動，忙轉過臉去。他的心跳加快了，渾身的血液像要燃燒壹樣灼燙。他站起來，心煩意亂地搓著大手來回踱步，也不顧地上的花草已被他踩倒了好幾枝。而驢妹子展展地躺著，頭歪向河水，瑩亮的水光映照得她那張臉格外靈秀。她閉著眼，半張嘴發出幾聲微弱的呻喚，在昏厥中繼續迎受著恐懼的折磨。谷倉哥哥背對她停下，讓近岸的壹灣靜水映出壹尊有無數皺褶的高大身軀。好壹會，當剽悍的山野之風怎麽也吹不涼他周身的灼熱時，他猛然轉身，低眉掃她，眼光已不像剛才那樣小心翼翼了。他蹲下，手戰戰兢兢伸向這位睡美人的衣服，可指尖剛剛觸到她身上，他便渾身壹顫。天哪！他心裏揣了壹團火，也揣了壹塊冰，冰與火寧肯自滅也不可調和，但火的赤紅和冰的玉潔同樣都是美麗的。他騰地跳起，趕緊朝後退去。
　　頭頂綴滿了金色的寶石。華麗的天幕繃在四面郁黑的山頂上，世界成了壹個碩大的穹窿。她醒了，眨巴著眼，望天，望四周黑魆魆的樹林，望那在夜色中閃著白光的河水。半晌，她才想起剛才發生的可怖的壹切。她倏然坐起，四下看看，不由地發出幾聲驚恐的叫喚。谷倉哥哥佇立著望她，不知所措地攤著兩手。她慢騰騰站起，身子壹歪，又倒了下去。他跳過去扶她，卻被她死死拽住了。
　　“谷倉哥哥……”
　　她哭了。女人，氣憤是眼淚，哀怨是眼淚，無可奈何，憂急惶惑也是眼淚。那麽現在，她流的是什麽淚呢？他發呆地問著自己。
　　荒原的夜已經接近尾聲了。
　　監視圍子人行動的谷倉人在第壹抹晨光到來之前躲進了樺樹林。就像壹口偌大的黑色染缸裏攪進了許多白色顏料，天漸漸呈現出壹片濕潤光滑的鉛色，繼而又成了蛋青，成了灰藍，成了流動的奶汁。在這種奶汁的洗浴下，仁厚媳婦出現在積靈河邊。壹會，她就走進了樺樹林，走進了谷倉人的視域之中。她看見了他們，看見了張張不懷好意的面孔，她沒跑，她已經跑不動了。他們將她圍住，敵意地打量她。她是女人，而且是圍子人的女人。這就夠了，用不著為他們的動手動腳尋找別的理由。她知道喊叫是沒用的，面頰變得慘白，明澈的眸子裏飽和了乞憐的水色。這水色表明了她女性的怯懦，而怯懦只能刺激出他們更加兇殘的本性。古金場不存在同情。
　　“找到妳男人了？”
　　“脫了褲子再說話。”
　　有人從後面攔腰抱住她。她的雙腳離開了地面，身子在空中停留了壹會，便被他們放倒在草地了。她痛苦地閉上了眼睛，曠野不見了，罪惡的人群不見了，斜灑而來的晨光更顯得微不足道。男人大風壹樣狂妄地席卷著她。曠世金場成了他們翻江倒海的渾金大炕。那些圍在四周的谷倉人嚎叫著歡呼，又拍巴掌又跺腳，喜若狂，瘋若狼，群情飛揚。她的眼淚無聲地溢出來，清粼粼的如同身邊的流水。
　　“放開我，放開我……”
　　微弱的哀求已不能表達她內心的淒楚，只有心力衰竭時的恐懼陪伴著她。她似乎望見了壹口黑鍋正在朝自己扣來，她希望這是天空的崩塌，因為只有這樣才能徹底消除自己的羞辱和正在潰爛中的心靈的創傷。她想到了仁厚。仁厚已經回家去了，她也就放心了。她已經感覺不到幾十個被荒原的殘酷剝去了外衣、裸露了本性的淘金漢正在輪奸著她，深深地愧悔和內疚使她只想說壹聲：仁厚，我對不起妳。她只想給自己的丈夫解釋清楚：這壹切都不能怪她，不是她想奉獻貞操，而是古金場公然奪走了她的貞操。無法無天的古金場，仿佛是地球之外的某個地方。
　　最後壹個男人終於離開了她。他並沒有得到滿足，因為他發現她好像已經不再吸氣出氣了。
　　“快走！”有人喊了壹聲。
　　剎那間，他們害怕了，他們沒有膽量直面壹個被他們用生殖器殺死的女人。因為他們隱隱知道生殖器是創造生命而不是屠戮生命的。壹陣雜沓的腳步聲驟然響起，倏爾而逝。
　　這時，仁厚媳婦從心靈深處發出了最後壹聲對丈夫的懺悔。可她哪裏知道，她死前還以為會為她難過的丈夫，早已在陰曹地府的門口守候著她了。